第407章 看你英雄的美名,在累累白骨之上

初时尚有野菜树皮可食,后则见饿殍载道。

有易子而食者,有掘坟啖尸者。

赵大郎紧护家人,日行夜宿,沿途乞食。

幼女病饿交加,殁于邺城郊外。

夫妻掘浅坑葬之,哭之呕血。

及至淮南境界,难民如潮。

官府设棚安置,然人多粮少,每日一粥难以为继。

赵大郎替人佣工,所得不过粗饼两枚,尽与妻弟分食。

……

话分两头,

冀州六百里加急文书很快传回京师洛阳。

刘备展开观之,顿时色变。

“速宣陈相、李卿入宫!”

刘备掷书于案,声透殿宇。

不及半刻,内阁首相陈登与大司马大将军李翊疾步而至。

陈登紫袍玉带,面容清癯。

李翊一身鹤氅,翩然若仙。

二人见天子面色凝重,皆知必有大事。

刘备将急报推至案前:

“二卿且看,冀州蝗灾猖獗,百姓流离。”

李翊眉头皱起,算算时间,现在是章武十一年。

也就是历史上的黄初三年。

这一年,河北大地爆发了著名的蝗灾。

而主要发生的地点,就是冀州。

史书永远都是记载英雄的故事。

至于百姓的死活,史书上都是惜墨如金。

史书上短短六个字:

“岁大饥,民相食。”

仅仅是六个字,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这次河北蝗灾也是如此,史书上也只是寥寥的六个字:

“冀州大蝗,民饥。”

短短六个字,甚至不如骷髅王袁术传记的零头多。

那么多百姓死在这场大灾里,只配得到六个字的记载。

而骷髅王折腾一世,却得到了855个字的记载。

史书,从来不为底层百姓而写。

英雄美名,只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就在众人商议之时,

殿外忽传:

“尚书仆射杜畿求见!”

只见杜畿汗湿朝服,持卷疾入:

“陛下!臣刚得冀州详报。”

“裴使君确已开仓,然事出非常:”

“蝗群过后,田野尽赤,饥民聚众欲抢官仓。”

“裴使君当机立断,先开仓后上奏,现暂稳局势。”

刘备颔首,问:

“伯侯以为如何?”

杜畿揖道:

“臣以为,裴文行此举虽违制在先。”

“然实合《周礼》荒政十二之要。”

“昔管仲曰:‘仓廪实而知礼节’,今仓廪空则民心生变。”

“若待公文往复,恐冀州已生大乱矣!”

刘备离案踱步。

良久,仿驻足问李翊道:

“子玉掌兵符,若饥民暴动,须几时平定?”

刘备担心饥民暴动,变成蛾贼。

到时候会给官府带来更大的麻烦。

李翊拱手道:

“陛下,饥民非敌寇,刀兵岂可向同胞?”

“臣闻冀州百姓剜野菜、煮树皮,犹守秩序。”

“若真生变,必是官府赈济不力所致。”

李翊还是很维护河北人的。

认为现在,绝对没有到要动刀兵的时候。

陈登忽道:

“……陛下,臣所忧者非止于此。”

“探马来报,已有数万流民南徙淮南。”

“流民过处,如蝗过境,恐生治安之患。”

今岁淮南大丰,不少流民自发组织去往淮南。

而冀州政府,也担心控制不住境内饥民,不好向朝廷交代。

索性隐晦地,半鼓励百姓往淮南赶。

他们也不担心人口流失。

毕竟古人的乡土情怀很重,等撑过这一劫,他们肯定会回来的。

只是这样一来,淮南人不高兴了。

凭什么你们河北受灾,就跑到我们淮南这边来要饭?

跟我们抢食儿?

有淮南官员私下里向陈登抱怨此事。

陈登作为曾经的淮南老大,肯定也不希望大量流民往淮南涌。

抢粮食只是一方面。

更严重的是,这可能会造成社会治安问题。

杜畿补充道:

“……陈相所虑极是。”

“淮南去岁方经水患,今若再纳流民,必生冲突。”

“且流徙途中,易生疫病,恐成燎原之势。”

刘备蓦然转身:

“二卿有何良策?”

陈登奏曰:

“当双管齐下:一着令裴潜就地赈济,使民不离土。”

“二派兵控扼要道,阻流民南徙。”

李翊谏曰:

“陛下!若派兵阻路,恐激起民变。”

“不若在要道设粥棚安置,示朝廷关怀。”

刘备沉吟良久,忽拍案道:

“诸爱卿之言,俱有道理。”

“朕意已决!子玉即刻调河南军三万,控守黄河渡口。”

“然非为阻民,乃为安民——”

“设营安置,发放粮秣,待灾缓后遣返原籍。”

命令既下。

朝廷派出护左将军张郃出兵黄河,拦住想要南徙的流民。

黄河水浊,奔流东去,浊浪拍岸声如闷雷。

北岸黑压压聚着数千流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眼中却燃着南徙的希冀之火。

忽见尘头大起,一队官军铁骑如黑云般压至河滩。

当先一面“张”字将旗猎猎作响。

张郃勒马高坡,玄甲映着夏日烈阳。

他俯瞰河滩,见流民如蚁聚散无序,眉头紧蹙,扬鞭喝道:

“布防!沿河岸列阵,不得使一人渡河!”

官兵应声如雷,长戟顿地铿然作响,顷刻间结成三道防线。

流民见状骚动起来,几个老者颤巍巍上前作揖:

“将军开恩!河北蝗旱大起,草根树皮皆尽。”

“南边尚有生机啊!”

“请官爷放我等一条生路吧!”

忽有一壮年汉子冲出人群,指着官兵大骂:

“尔等吃着皇粮,可知我等啃食泥土,胀死多少孩童?”

“官府不开仓放粮,反阻生路,天理何在!”

语未毕,数十流民齐声哭嚎,声震四野。

一曲长怒鞭虚劈:

“放肆!再敢冲击防线,按律当斩!”

话音未落,有个枯瘦汉子突然扑跪在地,抱住兵士腿脚哭道:

“军爷让条活路吧!俺娘昨夜已饿死在道旁了……”

那兵士年轻气盛,抬脚便踹。

汉子滚倒在地突然尖呼:

“杀人啦!官兵杀人啦!”

霎时如沸水滴入热油,数百流民哗然围上。

被缠住的几个兵士勃然大怒,刀剑半出鞘间寒光闪动。

忽闻马蹄声如急雨,

张郃单骑突入人群,长枪横扫隔开双方:

“收刀!谁敢妄动军法处置!”

流民中有人哭喊:

“将军不见道旁饿殍乎?”

张郃勒马环视,见妇孺蜷缩如惊雀,忽掷枪于地,朗声道:

“朝廷已拨三十万石赈灾粮,旬日即至!”

“本将在此立誓,若违此言,有如此枪!”

竟徒手折断铁枪枪杆。

众人瞠目结舌,皆被张郃的英雄气概所震慑。

大呼一声,各自散去。

人群渐静时,或有偏将悄近前抱怨道:

“这些刁民……我等酷暑中来维持秩序。”

“又不曾得到半点好处,反倒要遭其死缠烂打。”

张郃望着一双死死攥着粮袋的枯手,轻叹:

“人至将死,礼义俱消。”

“吾等只须恪守朝廷旨意,勿使流民窜扰他州。”

“赈济之事……朝廷自有章程。”

“非我等所能过问也。”

残阳浸血时,黄河呜咽东流。

官军阵前升起炊烟,流民远远望着锅中米粥,眼中火光明明灭灭。

张郃独立坡上,甲胄渐渐染上暮色。

如一座界碑立在生与死、秩序与混沌之间。

对岸徐州地界,星星点点已亮起晚炊的灯火。

原来,正在徐州反贪反腐的钦差大臣庞统、姜维也得到了朝廷的指示。

让他们将追回的账款,用来赈济河北百姓。

庞统便与姜维商议谁去河北。

姜维说庞统年长,还是让我这个小辈去跑腿吧。

只有凤雏先生坐镇徐州,那帮官员才不敢妄动。

庞统同意。

黄河浊浪拍岸,北岸黑压压的流民如蚁群蠕动。

忽见南面烟尘腾起,一队轻骑驰至。

当先青年官员翻身下马,玄色官袍下摆沾满泥渍。

“末将姜维,奉旨赈灾。”

“张将军辛苦。”

青年向坡顶玄甲将领拱手。

张郃还礼时铁甲铿然,指着河滩叹道:

“……伯约来得正好。”

“这些百姓饿得眼发绿光,昨日竟有人试图泅渡,淹死三十余人。”

姜维从怀中取出公文:

“为朝廷追缴的八十万石粮饷已被末将尽数带出,可否就此发放?”

张郃沉吟片刻。

忽见流民群中有人扑倒,惊起一片骚动,遂道:

“可。”

“然饿殍遍野之时,仁义道德俱化泡影。”

“需以军法布赈。”

姜维颔首,又道:

“尚需赖将军出力。”

翌日黎明,二百精兵在滩头列阵。

皆收刀剑斧钺,改为手持棍棒。

粮车吱呀驶入时,流民眼中骤然燃起骇人绿光。

忽有个披发妇人尖叫:

“有粮了!”

霎时,人群如决堤洪水涌来。

“退后!”

兵士以棍作墙,却被冲得踉跄。

有个汉子竟攀上粮车抓米生吞,喉结滚动如蛙。

棍棒落下时,他竟扭头嘶咬兵士手腕,血水混着生米从嘴角溢出。

张郃立在高处忽喝:

“变阵!鹤翼合围!”

令旗挥动间,棍阵突然散作十人小队,如楔子插入最混乱处。

有个老翁被挤倒在地,眼看就要遭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