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尚有野菜树皮可食,后则见饿殍载道。
有易子而食者,有掘坟啖尸者。
赵大郎紧护家人,日行夜宿,沿途乞食。
幼女病饿交加,殁于邺城郊外。
夫妻掘浅坑葬之,哭之呕血。
及至淮南境界,难民如潮。
官府设棚安置,然人多粮少,每日一粥难以为继。
赵大郎替人佣工,所得不过粗饼两枚,尽与妻弟分食。
……
话分两头,
冀州六百里加急文书很快传回京师洛阳。
刘备展开观之,顿时色变。
“速宣陈相、李卿入宫!”
刘备掷书于案,声透殿宇。
不及半刻,内阁首相陈登与大司马大将军李翊疾步而至。
陈登紫袍玉带,面容清癯。
李翊一身鹤氅,翩然若仙。
二人见天子面色凝重,皆知必有大事。
刘备将急报推至案前:
“二卿且看,冀州蝗灾猖獗,百姓流离。”
李翊眉头皱起,算算时间,现在是章武十一年。
也就是历史上的黄初三年。
这一年,河北大地爆发了著名的蝗灾。
而主要发生的地点,就是冀州。
史书永远都是记载英雄的故事。
至于百姓的死活,史书上都是惜墨如金。
史书上短短六个字:
“岁大饥,民相食。”
仅仅是六个字,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这次河北蝗灾也是如此,史书上也只是寥寥的六个字:
“冀州大蝗,民饥。”
短短六个字,甚至不如骷髅王袁术传记的零头多。
那么多百姓死在这场大灾里,只配得到六个字的记载。
而骷髅王折腾一世,却得到了855个字的记载。
史书,从来不为底层百姓而写。
英雄美名,只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就在众人商议之时,
殿外忽传:
“尚书仆射杜畿求见!”
只见杜畿汗湿朝服,持卷疾入:
“陛下!臣刚得冀州详报。”
“裴使君确已开仓,然事出非常:”
“蝗群过后,田野尽赤,饥民聚众欲抢官仓。”
“裴使君当机立断,先开仓后上奏,现暂稳局势。”
刘备颔首,问:
“伯侯以为如何?”
杜畿揖道:
“臣以为,裴文行此举虽违制在先。”
“然实合《周礼》荒政十二之要。”
“昔管仲曰:‘仓廪实而知礼节’,今仓廪空则民心生变。”
“若待公文往复,恐冀州已生大乱矣!”
刘备离案踱步。
良久,仿驻足问李翊道:
“子玉掌兵符,若饥民暴动,须几时平定?”
刘备担心饥民暴动,变成蛾贼。
到时候会给官府带来更大的麻烦。
李翊拱手道:
“陛下,饥民非敌寇,刀兵岂可向同胞?”
“臣闻冀州百姓剜野菜、煮树皮,犹守秩序。”
“若真生变,必是官府赈济不力所致。”
李翊还是很维护河北人的。
认为现在,绝对没有到要动刀兵的时候。
陈登忽道:
“……陛下,臣所忧者非止于此。”
“探马来报,已有数万流民南徙淮南。”
“流民过处,如蝗过境,恐生治安之患。”
今岁淮南大丰,不少流民自发组织去往淮南。
而冀州政府,也担心控制不住境内饥民,不好向朝廷交代。
索性隐晦地,半鼓励百姓往淮南赶。
他们也不担心人口流失。
毕竟古人的乡土情怀很重,等撑过这一劫,他们肯定会回来的。
只是这样一来,淮南人不高兴了。
凭什么你们河北受灾,就跑到我们淮南这边来要饭?
跟我们抢食儿?
有淮南官员私下里向陈登抱怨此事。
陈登作为曾经的淮南老大,肯定也不希望大量流民往淮南涌。
抢粮食只是一方面。
更严重的是,这可能会造成社会治安问题。
杜畿补充道:
“……陈相所虑极是。”
“淮南去岁方经水患,今若再纳流民,必生冲突。”
“且流徙途中,易生疫病,恐成燎原之势。”
刘备蓦然转身:
“二卿有何良策?”
陈登奏曰:
“当双管齐下:一着令裴潜就地赈济,使民不离土。”
“二派兵控扼要道,阻流民南徙。”
李翊谏曰:
“陛下!若派兵阻路,恐激起民变。”
“不若在要道设粥棚安置,示朝廷关怀。”
刘备沉吟良久,忽拍案道:
“诸爱卿之言,俱有道理。”
“朕意已决!子玉即刻调河南军三万,控守黄河渡口。”
“然非为阻民,乃为安民——”
“设营安置,发放粮秣,待灾缓后遣返原籍。”
命令既下。
朝廷派出护左将军张郃出兵黄河,拦住想要南徙的流民。
黄河水浊,奔流东去,浊浪拍岸声如闷雷。
北岸黑压压聚着数千流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眼中却燃着南徙的希冀之火。
忽见尘头大起,一队官军铁骑如黑云般压至河滩。
当先一面“张”字将旗猎猎作响。
张郃勒马高坡,玄甲映着夏日烈阳。
他俯瞰河滩,见流民如蚁聚散无序,眉头紧蹙,扬鞭喝道:
“布防!沿河岸列阵,不得使一人渡河!”
官兵应声如雷,长戟顿地铿然作响,顷刻间结成三道防线。
流民见状骚动起来,几个老者颤巍巍上前作揖:
“将军开恩!河北蝗旱大起,草根树皮皆尽。”
“南边尚有生机啊!”
“请官爷放我等一条生路吧!”
忽有一壮年汉子冲出人群,指着官兵大骂:
“尔等吃着皇粮,可知我等啃食泥土,胀死多少孩童?”
“官府不开仓放粮,反阻生路,天理何在!”
语未毕,数十流民齐声哭嚎,声震四野。
一曲长怒鞭虚劈:
“放肆!再敢冲击防线,按律当斩!”
话音未落,有个枯瘦汉子突然扑跪在地,抱住兵士腿脚哭道:
“军爷让条活路吧!俺娘昨夜已饿死在道旁了……”
那兵士年轻气盛,抬脚便踹。
汉子滚倒在地突然尖呼:
“杀人啦!官兵杀人啦!”
霎时如沸水滴入热油,数百流民哗然围上。
被缠住的几个兵士勃然大怒,刀剑半出鞘间寒光闪动。
忽闻马蹄声如急雨,
张郃单骑突入人群,长枪横扫隔开双方:
“收刀!谁敢妄动军法处置!”
流民中有人哭喊:
“将军不见道旁饿殍乎?”
张郃勒马环视,见妇孺蜷缩如惊雀,忽掷枪于地,朗声道:
“朝廷已拨三十万石赈灾粮,旬日即至!”
“本将在此立誓,若违此言,有如此枪!”
竟徒手折断铁枪枪杆。
众人瞠目结舌,皆被张郃的英雄气概所震慑。
大呼一声,各自散去。
人群渐静时,或有偏将悄近前抱怨道:
“这些刁民……我等酷暑中来维持秩序。”
“又不曾得到半点好处,反倒要遭其死缠烂打。”
张郃望着一双死死攥着粮袋的枯手,轻叹:
“人至将死,礼义俱消。”
“吾等只须恪守朝廷旨意,勿使流民窜扰他州。”
“赈济之事……朝廷自有章程。”
“非我等所能过问也。”
残阳浸血时,黄河呜咽东流。
官军阵前升起炊烟,流民远远望着锅中米粥,眼中火光明明灭灭。
张郃独立坡上,甲胄渐渐染上暮色。
如一座界碑立在生与死、秩序与混沌之间。
对岸徐州地界,星星点点已亮起晚炊的灯火。
原来,正在徐州反贪反腐的钦差大臣庞统、姜维也得到了朝廷的指示。
让他们将追回的账款,用来赈济河北百姓。
庞统便与姜维商议谁去河北。
姜维说庞统年长,还是让我这个小辈去跑腿吧。
只有凤雏先生坐镇徐州,那帮官员才不敢妄动。
庞统同意。
黄河浊浪拍岸,北岸黑压压的流民如蚁群蠕动。
忽见南面烟尘腾起,一队轻骑驰至。
当先青年官员翻身下马,玄色官袍下摆沾满泥渍。
“末将姜维,奉旨赈灾。”
“张将军辛苦。”
青年向坡顶玄甲将领拱手。
张郃还礼时铁甲铿然,指着河滩叹道:
“……伯约来得正好。”
“这些百姓饿得眼发绿光,昨日竟有人试图泅渡,淹死三十余人。”
姜维从怀中取出公文:
“为朝廷追缴的八十万石粮饷已被末将尽数带出,可否就此发放?”
张郃沉吟片刻。
忽见流民群中有人扑倒,惊起一片骚动,遂道:
“可。”
“然饿殍遍野之时,仁义道德俱化泡影。”
“需以军法布赈。”
姜维颔首,又道:
“尚需赖将军出力。”
翌日黎明,二百精兵在滩头列阵。
皆收刀剑斧钺,改为手持棍棒。
粮车吱呀驶入时,流民眼中骤然燃起骇人绿光。
忽有个披发妇人尖叫:
“有粮了!”
霎时,人群如决堤洪水涌来。
“退后!”
兵士以棍作墙,却被冲得踉跄。
有个汉子竟攀上粮车抓米生吞,喉结滚动如蛙。
棍棒落下时,他竟扭头嘶咬兵士手腕,血水混着生米从嘴角溢出。
张郃立在高处忽喝:
“变阵!鹤翼合围!”
令旗挥动间,棍阵突然散作十人小队,如楔子插入最混乱处。
有个老翁被挤倒在地,眼看就要遭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