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到了宣和三年,梁山外郡全失,行将就灭。魏辅梁闻信,高兴至极。恰巧又闻得一喜讯,朝廷于当年重开科举。原来大宋自立国后,多年为三冗之弊所扰,积重难返,那冗官之弊尤为严重。蔡京未倒台时,于崇宁元年,曾办崇宁兴学,大兴三舍法。自崇宁三年起,诏罢科举。及至宣和三年,科举已废达十七年之久。宣和三年,徽宗见人才凋零,便重开科举。魏辅梁闻知,心中大喜,对魏生道:“如今梁山将灭,已不足为患。天子圣明,重开科举,正是吾儿大展宏图之时。”魏生道:“孩儿在此间陪父亲亦甚好。”辅梁道:“不可,大丈夫岂可终老于山林。为父在此隐居,实出无奈。你年纪尚轻,断不可怀宝迷邦,终老岩壑。”便唤真大义陪魏生到诸城报名。
过了数日,两个垂头丧气回来,真大义道:“今年科举,朝廷有名额定例。眼下名额已满,公子未曾报上。”魏辅梁听了,又气又急道:“怎会如此!”魏生道:“这也是命数,强争不得,儿子守着父亲便了。”真大义道:“先生何不给陈将军写封信,请他代为争一个名额?”魏辅梁道:“这却不可,当年我助陈将军收复兖州时,曾有言在先,事成后勿为我叙功邀赏。后来归隐时,陈将军翁婿要送我金银,我亦一毫未取。如今怎好为这种事,去烦扰他。且另想别法。”真大义见说,便不再言。
次日一早,魏辅梁留真大义、魏生在家,教人抬了香藤轿,投诸城来,直入州衙。那知州李延熙是个刚直不阿之人,当日正值升堂。闻得魏辅梁来访,便着人请至后衙等候。待公事毕,方来会见魏辅梁。彼此寒暄毕,李延熙道:“久闻先生大名,惜无缘拜会,今日甚风吹到此?”魏辅梁道:“恩相乃民之父母,乡野愚民有一私事,特来相求。”便将为魏生求一科举名额之事说了。李延熙听罢,皱眉道:“非李某推脱,此事却难办。缘科举多年荒废,今年甫开,朝廷特降下明文,各州府限定名额。如今名额已满,李某也无他法。”魏辅梁本指望凭自家名声,所托之事定一说便成。不想李延熙铁面无私,竟吃闭门羹。当时心中不快,只得强颜欢笑,换了话头,尬聊了半日。看看天色将晚,起身告辞,李延熙亲送出衙,魏辅梁怏怏回去了。
当日魏辅梁回到九仙山,真大义、魏生问如何,魏辅梁只是摇头。真大义一再追问,魏辅梁方将李延熙不允之事说了。真大义道:“那李延熙因率兵斩捕贼徒,盗寇屏迹,远近闻名。天子闻知,亲下诏进职一等。如今他已任职一秩,即将升任,又素来与先生无甚交情,断不肯帮忙的。”魏辅梁叹道:“难道真无他法了?”真大义道:“有钱可以通神,如今只有靠银子说话。”便对魏生道:“那年你游幕诸城,你那旧东人现在何处?”魏生拍额道:“你不说起,我却忘了。那人姓赵名士源,那年虽因故解职,后来又转运升迁,如今正做诸城通判。其人与我甚好,正可托他。”真大义道:“亲兄弟明算账,便是熟人也要打点。此事最少亦须一千两。”魏辅梁父子惊道:“值恁地多!那里去寻许多银两来?”真大义道:“我这里有当初陈将军所赠五百两银子,另一半须得借了。”魏生道:“吾家亲眷中,只有表嫂家境颇为殷实,明日我便去。”
次日天晓,魏生骑匹白马,自九仙山奔沂州承恩山来。不过数日,早到东岭下天环村,可巧那表兄表嫂都在家。见魏生来,表嫂左右瞧看,战战兢兢道:“那姓陈的女将军不曾来么?”魏生笑道:“嫂嫂莫怕,只我一人。”当时见那七个孩儿,俱已长大,围在一处玩耍。表兄道:“孩子小时不懂事,日常言语磕绊,也是寻常,如今长大了甚是和睦。邻家孩子若欺负任何一个,其余六个都去相帮厮打哩。”说罢,众人都笑。当下魏生说出借钱之事,表兄道:“科举是正途,贤弟努力。争做天子门生,光耀魏家门楣。”便取出六百两银子来,五百两做使用,余下一百两赠与魏生做盘费。魏生心中感愧,眼中流泪,拜谢了兄嫂。当日夫妻两个留魏生吃饭,魏生因行程促迫,不便久留,便婉辞出门,上马急回九仙山去了。后凑足一千两,前去打点。那赵士源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将一人除名,反将魏守义的名字替上了。魏生因而得以参加当年科举,此是前事。
回说当日李开、朱奇儿见魏生中举,商议道:“这厮既中了举,定有官差去其家报信。我等可随同前去,不费吹灰之力,定可寻着魏辅梁。”回去说知,众人都喜,便在州衙左近等候。果然到了第二日,见官差赍着喜报出去。李开等急上了马,暗中跟随。沿途行了两日,来到九仙山。看那山生得奇秀绝胜,果然是个好去处。当时跟进山中,弯弯转转,登了无数石阶。到了山顶,方才见三间草屋。李开等远远地隐在林中看,见魏氏父子接了喜报,欢喜的手舞足蹈。朱奇儿便要上去,砍杀二人,李开拦道:“且等一等。”当时看了片时,见魏生换了新衣,随报喜的官差上了马,下山去了。
李开见魏生去的远了,方与众人出了林子。见魏辅梁出门,望山顶而走。李开等便随后跟去,行到山顶,见魏辅梁眺望山脚,盯着魏生背影看。众人见了,便围上去。魏辅梁见尽是生面孔,吃了一惊,正不知所措。李开指着魏辅梁喝道:“你这阳奉阴违、卖义负友的内间奸贼,还记得梁山泊好汉扑天雕李应么?小爷便是李应之子李开,特寻你到此。今日见我,尚有何说!”魏辅梁听了,好似雷惊过的鸭儿一般,移脚不动,颤声道:“你……你们……怎寻到此地?”朱奇儿道:“苍天有眼,无耻内间纵然躲到天涯海角,兀自难逃天网。”魏辅梁定了定神,半晌方道:“说起内间二字,你那梁山孙立又是何人?”李开道:“老贼岂配与孙伯伯相提并论!”魏辅梁道:“孙立所助者何如人?魏某所助者何如人乎?祝家庄乃朝廷赤子,无辜遭戮。我为山东生灵计,尊王灭寇。天下万世,自有公论,何烦今日哓哓。”李开厉声道:“你大错了!祝家庄非朝廷赤子,实为地主恶霸,恶贯满盈。栾廷玉为虎作伥,罪有应得。祝家满门早为乡民恨之入骨,当初梁山打破祝家庄,百姓自发将村坊拆作白地,便是明证。孙伯伯替天行道,助顺讨逆,何错之有?反观你魏辅梁,受家父之恩,甘为昏君鹰犬。诈取兖州,实乃无耻之徒。试看那赵头儿重兴花石,敲剥万民骨髓,你自生双目,竟不见么?美其名曰:‘乃心王室,不慕功名’。为何又让那魏生考取功名,贪图富贵?长夜漫漫,扪心自问,汝不自羞么?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家父?”
看官,原来那魏辅梁口口声声说问心无愧,但深知卖友负义,为人不齿。故自归隐后,常常心怀愧疚。更兼真大义去后,许久不见消息,心中甚是慌乱。今日吃李开一番言语,正中心坎,竟说得哑口无言。当下一阵咳嗽,竟咯出血来,不由长叹一声,缓缓道:“罢了,过往之事,皆魏某一人之咎,与小儿无干。况当日收兖州后,亦是小儿去狭道山传信,教陈丽卿、真祥麟、刘麒三位将军不与你父为难,如今只求少侠莫伤吾儿性命,老夫情愿一死抵当日之咎。”李开道:“呸,你如今行将就木,旦夕将死,杀你空污我的飞刀。今日寻你,非为取你性命,乃是教你知道,俺梁山后人,义气当先、恩怨分明,非逞勇滥杀之人。卖友负义之徒,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必遭天谴。昔日恩仇,今日既已对质明白,望你好自为之。”说罢,转身便走。只听魏辅梁大叫一声:“望你守诺,休伤吾儿!”竟纵身一跃,跳下悬崖。李开等急转身欲救时,已是不及。赶到崖边看时,只见魏辅梁急坠而下,落入溪水之中,当时身死。尸身顺水而下,漂至一处,为溪边磐石所阻,就泡在水里,正应了那句枕流漱石而终的话,亡年五十八岁。后人有诗叹道:
黉宫老宿魏辅梁,伪入盗穴清一方。
静夜扪心常怀愧,枕流漱石谶不详。
当时李开等下山,寻到溪边,将魏辅梁尸身捞起,就于山谷间寻些木柴,将尸身烧化了,挖坑埋葬。朱奇儿道:“就这样放过那魏生么?”李开道:“我本不欲再寻那魏生,是这魏辅梁小人之心,恐我加害其子,因此以命相换。我想公道自在人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那魏生结果,异日必见,不必强求。”
当日众人离了九仙山,李开道:“我等已下山多时,魏辅梁、真大义虽除,却不知呼延绰藏于何地。如今我们人多,不便远行。我此番欲游行天下,除暴安良,兼打听呼延绰下落。诸位可先回回雁峰。”众人见说,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都道:“你一人须要保重!”李开应了,当日告辞庞泰圃、朱奇儿、孔宾、崔猛等,独自去了。众人共投回雁峰而去。正是:天涯海角寻仇迹,南征北讨起风波。看官,那马元、皇甫雄,魏辅梁、真大义之事,至此已交代明白。至于陈希真征讨河北之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