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贵妃。
皇后蹙眉。
禧妃和长乐对视一眼,心中都在想,太子包庇三崽,东宫侍卫赶走汪庆春,落了贵妃的面子。玉贵妃记恨,如今落井下石,报仇来了。
比起她们,贵妃更忌惮,更想对付的人,到底还是太子。
太子若倒下,那么入主东宫的,多半是燕王。
赵弘投向玉贵妃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感激。
他松了口气。
贵妃一来,黑锅成功甩到太子头上,东宫替他顶罪,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皇帝问:“贵妃,你来作甚?”
玉贵妃道:“臣妾为九皇子鸣不平呢。纯妃自然十恶不赦,论罪当斩,可她多年前就已经伏诛。她死的那一年,九皇子才刚出生,说到底,就是一个孩子,陛下已经罚了他,将他贬为庶人,太子却总找他麻烦,是不想放过九皇子,还是不服陛下的旨意啊?况且,再怎么说,九皇子也是皇家血脉,太子对付他,从前小打小闹的,那也没什么,现在却要将人射杀,未免太残忍。”
众人无语。
论残忍,谁还能比得上她娘家?
皇帝对沈令道:“叫太子过来。”
沈令:“是。”
他退出去。
皇帝又看着明容。一整个院子的人,他只看她,“你常去未央殿,有时送吃食,有时送棉衣、送药……为何?”
他问的认真。
他太想得到答案。
他从不知叶初在想什么,她的天下太大,很多时候,他甚至不敢细问。
往日重现,相似的情况,不一样的人,他期待明容的回答。
“未央殿不生火,赵检吃的大都是残羹冷饭,吃多了,肚子疼,又难消化。冬天很冷,他穿得比宫人还单薄,也没有厚被子盖。”明容道,“他的手上、脚上冻出寒疡,风寒发热也只能硬撑——”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赵检如何,那是他的事,他饿死冻死,与你无关。”皇帝冷冷道,“你为何去?”
你为何关心他,为何救他?
天下那么大,那么多值得怜悯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明容沉默一会儿,道:“我看见他那样,不忍心。”
皇帝怔忡。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许久,许久,居然生出一丝笑意。他笑了笑,如释重负,“不忍心啊……”
是心疼。
叶初也曾心疼他。
他坚信。
太子和燕王一起到来。
赵巽环顾四周,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好不热闹,旁边还站着他的母妃。他剑眉一扬,“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见明容跪在地上,过去扶她。
玉贵妃咳嗽一声。
赵巽抬头。
皇帝道:“做什么?问你们。”
赵巽莫名其妙,“儿子刚从宫外回来,并不知情,还望父皇明示。”
“你刚回来,太子呢?”皇帝不带感情的道,“有人在未央殿狩猎,射伤赵检。太子,你可知何人所为?”
他叫皇子,一向称呼全名。
赵检,赵巽,赵弘……唯独他的嫡子,他从来只唤一声太子。
赵巽听说赵检受伤,下意识地看向四哥。
赵秀道:“儿臣不知。”
玉贵妃凉凉的道:“太子平日里去未央殿,去得那么勤快,赵检过得怎么样,受了多重的伤,我还以为,没人比你更清楚。”
赵巽道:“平日里,我也去。”
玉贵妃一滞,嗓子堵了一块尖利的石头,气得她干瞪眼。
皇帝漠然道:“从前做过什么,朕不过问。在宫里狩猎活人,逾矩了。”
赵弘心头猛跳,又开始担惊受怕。
他的眼角余光瞄向黑衣少年。
所有人都当是太子做的,可他知道,今日之事,太子无辜。
射箭的是他,他只是玩一玩,找乐子,没成想赵检不抗打,才受了一箭就必须宣太医救命,引出一场风波。
他和太子并不熟稔。
除了燕王,太子对哪个兄弟都不亲热,甚至不准弟弟们唤他四哥。
他们必须尊称他为太子,也得时刻牢记,他是储君,尊卑有序,君臣有别。
太子目中无人,眼高于顶,怎会平白替人背锅?他不认罪,父皇却要追究,那倒霉的岂不是自己?他赵弘可没有大将军府兜底。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儿臣听宫里的人说,有人在未央殿附近见过太子。”
赵秀道:“你宫里的人,对我的行踪真上心。”
赵弘后背一寒,“……只是凑巧路过。”
赵巽总算明白了。
明容是为赵检请命来的,赵检受伤,明容情急之下,求到父皇跟前,而动手的多半是太子。
正为难,偏偏皇帝点到他:“赵巽。”
他扬起头。
皇帝道:“赵弘,还有你母妃都称赵检的伤势乃太子所——”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注视太子。
少年的骨头比瓷器易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风一吹就吐血。要他弯弓拉箭,射伤目标,太勉强。
他改口:“——赵检的伤势乃是太子命手下所为,你说呢?”
赵巽说不出来。
他也觉得是太子做的,除了太子,还能有谁?可让他当面指认四哥,那就是要他当无耻的叛徒,他更办不到。
他进退两难。
皇帝不耐烦的催促:“赵巽?”
他头疼,一股脑的说:“总归明容一定肯定绝对没有半点错处。”
皇帝:“所以的确是太子做的。”
“我没那么说!”赵巽争辩,“这事,这事……不知四哥怎么看——”
皇帝摘下玉佩,猛地摔他身上。
玉贵妃心疼,委屈的抱怨:“巽儿都说了刚从宫外回来,陛下再怎么盘问,他也不知道,知道的人就在旁边,你却不问。”
她想,那玉佩合该砸太子的头,凭什么砸她儿子?
“陛下。”突然,少女清凌凌的声线响起,“臣女方才也在未央殿附近,见到过太子殿下。”
明容开口。
皇帝逼问赵巽,他第一时间护着她,她不能袖手旁观。
玉贵妃心中窃喜。
看吧,永寿也心疼她弟弟被父皇欺负呢。
他们姐弟十指连心,互相保护,而她保护儿女,一家人就应该这样,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玉贵妃扬声道:“未央殿之事,如今水落石出,再清楚不过。太子喜欢围猎,大可以等养好身体,学会骑马,拿一些野兔山鸡练练手。用大活人当靶子,还是在宫里,怎么都说不过去。”
赵秀斜睨一眼。
玉贵妃冷笑。
她故意奚落他,病恹恹的少年,多走两步路都吃力。
先帝马背上打天下,叶初单枪匹马,横扫沙场。赵秀十几岁了,骑马都不会,只在后宫逞能,包庇挠她的恶猫。
皇帝问:“太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弘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他紧盯太子。
春暖花开的天气,少年还裹着墨黑的斗篷,肌肤苍白若透明。从小到大,他就没见太子的气色好过。
赵秀咳嗽。
他每咳嗽一声,赵弘的心便抖一抖。他实在害怕太子竭力辩解,将军府介入,到时真相大白,他的下场凄惨。
赵秀仿佛感受到他的焦灼,偏过头,目光如沁凉的水,缓缓地滑过他惊惧的眉眼。
赵弘的拳头攥得死紧,骨节泛白。
太子说:“没有。”
明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罚太子禁闭。
她成功了!她打败了狗太子!
他父皇教训他,皇后、贵妃、燕王,所有人都不帮他,他孤立无援,总算能明白,赵检面对他,是多么的无力。
曾以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曾以为无法战胜的人,轰然倒在她面前。
好运来得猝不及防。
离开凤鸣宫,明容深深吸了一口气,皇宫的空气从未如此清甜。
人都快走光了,赵秀却留下来,赵巽来拉他,被他驱赶,他只看着明容。
少女春风满面,一扫长久的阴霾,颇有几分梦里的自信。
“明姑娘——”阴森森的嗓音。
明容倏地回头。
赵秀就站在她背后,鬼魂似的,吓她一跳。
他还阴阳怪气。
“太子殿下——”她一字一顿。
赵秀凝视她,柔声问:“你开心吗?”
明容不语。
赵秀又问:“开心吗?”
明容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我有一点点开心。”
赵秀便笑。
他细长的凤目弯起,笑意是冷的。
明容不寒而栗,退后两步,道:“太子殿下慢走。”
“明姑娘。”赵秀见她想走,再次唤住她,“你会来东宫看望我么?”
明容默念,她吃饱了撑的才去探监。
她遗憾的道:“殿下安心休养,民女忙于课业,就不叨扰了。”
赵秀说:“不出三日,你一定来。”
明容又想,疯子,神经病,你做梦呢。
她行了一礼,“民女告退。”
禧妃走出门口,腿都是软的,需要人扶。
长乐和金璃一人一边搀扶她。
禧妃看着太子登上步辇,渐行渐远。她眨了眨眼,冷不丁的,掉下两行清泪。
长乐:“……你哭什么?”
“这下好了,你舅舅没命了,咱们大概也没几天活头。”禧妃用拧成一条绳的帕子擦拭眼泪,又抓紧金璃的手,“金璃,到时一条白绫送我上路,你下手可得稳,使劲,别让我太遭罪!”
长乐道:“死不了。”
禧妃咬着嘴唇,“禁足啊!太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他能咽下这口气吗!”
“这口气是他自己吹起来的。”长乐平淡道,“真是太子下的手,未央殿岂会留有活口?”
“什么?”禧妃茫然,“什么,什么?”
“太子设的局,他故意激怒明容,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图什么啊?!”
“明容不理他。”
“……”
长乐道:“明容一根筋,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可她倘若做错了,也会坦然认错,太子哥哥就等着她的那一线愧疚。”
禧妃咂舌,“太子真喜欢她啊,那侧妃之位稳妥——”
“侧妃?”长乐轻嗤。她望向挽住皇后胳膊的少女,轻声道,“明容若点头,你现在看着的,就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妃。”
刚回寝殿,赵秀便道:“把老三叫来。”
玉英颔首,离开。
何竺迟疑片刻,忍不住问:“殿下,卑职有一事不明……为何要将燕王请回来?”
燕王的心偏得厉害,早已倒向长宁宫。
赵秀一挥手。
何竺只能道:“卑职告退。”
他关上门。
赵秀独自坐在榻上,闭目小憩。
为何叫赵巽回宫?
赵巽立场偏移,他一清二楚,所以他要七弟记住那一刻的心虚,内疚。
他和明容并非对立,七弟大可以在他和明容之间选择明容,但以后,面对真正的敌人,曾经的心虚和愧疚会让老七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他睁眸,看向竖立的屏风。
叶初留下的《山河万里图》。
母亲给老七取名赵巽,给他取名赵秀,分明刻意为之。
她在告诫他。
这是她出的第一道难题么?
在她死后多年,留给他解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少年轻语,目光锋利,如滴血的匕首,“我偏要风为我所用!”
乾封十八年,三月。
太子闭门思过,无圣旨不得出东宫,为期一月。
同月,赵检出未央殿,复皇子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