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英无动于衷。
明容又叫:“有刺客,跑得好快,就在屋顶上,你快看!”
玉英麻木不仁。
“你看啊,你看!”明容焦急。
她的小脸微红,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赵秀见她干着急,便懒洋洋的开口,不紧不慢道:“玉英,你看啊……”
明容瞪他。
干嘛学她讲话?
太子发话,玉英得令,只能转头。
他背过身的一瞬间,明容拉起长乐的手,拔腿就跑。
赵秀纵声大笑,笑着笑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咳得胸口闷痛,弯下腰。
玉英道:“殿下,太医再三叮嘱,您必须放宽心,不能大喜大悲——”
“孤不喜,更不悲。”少年抬起头,唇角沾血。他用手背擦了擦,凝望少女手拉手远去的背影,轻哼一声,阴恻恻道,“你看啊……”
你看。
这是最后一次,小神女从他身边逃走。
从今往后,他要明容奔向他。
赵巽被人叫回来,先去了一趟东宫,没见着四哥,又回长春宫,不巧被母亲逮住。
玉贵妃强拉他坐下,“巽儿,你觉得……明容怎么样?”
赵巽:“明容?明容好的很。”
玉贵妃笑了笑。
那笑容令赵巽不自在。
玉贵妃慢慢的问:“那你觉得,明容像我么?”
赵巽说:“有点像,不是很像。”
其实也就脸型有点像。
玉贵妃笑意渐深,又问:“明容像你么?”
“啊?”
“像吗?”
“我一个大男人,她一个小姑娘,除了都是人,都有眼睛鼻子,哪点像?”
“你算哪门子的大男人。”玉贵妃啐道,又说,“为娘瞧着是有点相像的,那丫头倘若真是永寿再世——”
赵巽听不下去。
他站起来,指向伺候的太监,“你,滚过来。”
汪公公忙道:“王爷请吩咐。”
赵巽:“你去请邓太医,贵妃娘娘病了,胡言乱语,叫他给治治。”
汪公公:“……”
玉贵妃道:“你放肆!我没病,我——你去哪儿?巽儿,巽儿,赵巽!”
少年头也不回,“我有事,没空陪您发癫。”
玉贵妃大怒,掷出一个茶杯,“你才发癫,逆子!”
赵巽走后,玉贵妃又开始走来走去,心神不宁,度日如年。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她再也等不下去,暴躁道:“沈令那儿还没消息么?他要敢拖着本宫的事情不办,本宫饶不了他!”
话音刚落,一名宫女带来信函,“娘娘,金翎卫的人刚送过来。”
玉贵妃撕开。
她盯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悲喜交织。
……果然啊。
她的女儿放不下她。
冥冥之中,那孩子也在思念她,正如她多少年来的魂牵梦萦,牵肠挂肚。
永寿回来了。
凤鸣宫。
皇后来了,也不多问,与明容一起跪着。
明容说:“姑姑——”
皇后轻声道:“你既然来这里,就没有回头的路,无须解释。”
然后,禧妃也来了。
空旷的院中跪着三个人,从左到右,依次是明容,皇后,长乐。
禧妃一会儿走到明容身边,一会儿又转到长乐身后,心中火急火燎的,瞧一眼紧闭的殿门,更觉得害怕。
她不停地绞着手帕。
“作死,作死!”她小声道。
“来都来了,你跪下罢。”长乐说。
禧妃的脸色十分难看。
她不想蹚浑水,尤其是未央殿的浑水,那是自作死不可活,徒惹一身腥!
赵检受伤,还能是谁干的?
太子和赵检有仇,满宫都知道。
明容为赵检向圣上求情,圣上只要问起赵检的伤,势必牵扯到太子,躲不开。而一旦和东宫结仇,那就是和将军府对着干……她光是这么一想,就站立不住,一条帕子都快叫她撕碎了。
偏偏长乐也跪在这儿——
“我不走。”长乐如同知道她心中所想,丢给她一句,“我哪儿也不去。”
……还能怎么办呢?
禧妃长叹,认命了。
她跪下来,生无可恋的道:“明容,待会儿陛下若肯见你,你别说话,御前失言,可轻可重,重则性命不保。你闭嘴,让我来说,知道吗?”
明容忙点头,“娘娘,那看您的了!”
“母妃三思。”长乐淡声道,“这些年来,宫中御前失仪,御前失言最多的人,都是您。”
禧妃:“……”
明容:“……”
禧妃哼道:“你不失言,你来说!”
长乐:“父皇问谁,谁答话,没什么好争的。”
窗前,皇帝久站不动。
视线中,一片朦胧的灰白,天空如此,草木如此。
人也如此。
台阶下跪着许多人。
他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在她们脸上梭巡,从迥异的五官之间飘过,看不真切。
他的目光飘忽。
这一幕,似近实远,落在他眼底,留不下一丝痕迹。
唯独那道久远的声音越发清晰,穿越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重又在耳畔响起,恍如昨日。
“什么人?”
“赵无极——你是皇子,我怎么没见过你,排行第几啊?”
“排第几都不知道,你娘是谁,你总知道吧?”
“……什么叫一个女人,你不是女人生的,难道还是男人生的?我问的是你娘的名字,封号!不知道?竟有这等怪事。”
“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看不见?”
“等着,我让你爹放你出去,好歹也是皇子,怎么住柴房?”
“你那双眼睛,也许还能救一救。”
“我的名字?姓叶,叶初。”
叶初。
架子上,他养的鸟又在乱叫:“初妹,初妹!”
它扑腾翅膀,从书架飞下来,飞到窗台上,扯起嗓子:“初妹,救救我!初妹,救救我!”
终它一生,只会两句话,都是偷学的。
他望着那位南康侯府的小姑娘,他的眼神空洞,直直穿过她。她是一道影子,他遥望故人。
叶初如何说服先帝放他出去?
她可曾求见先帝,她可曾在养心殿外长跪不起,她可曾冒着龙颜大怒的风险,为他据理力争?
再无人能回答。
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发生过。
如今,旧日重现。
赵检待在不见天日的未央殿,宫门不曾落锁,殿外无人看守,他画地为牢,自我禁锢,找不到跨出第一步的勇气。
懦夫。
当年,父皇也是那样看待他的,不是吗?
甘于卑贱,甘于安逸,卑贱的安逸也是安逸。
可他至少还有借口,他双目失明,曾经是瞎子。
赵检呢?他四肢健全,却缩在冷僻的宫殿,形同残废。
然后,有一天,叶初误闯蟾宫,闯入他狭小的天地。
多年以后,明容闯进未央殿,赵检获得了重生的希望。
二十年,又一个轮回。
皇帝感到一阵温暖,如同血液流淌的温度。
他曾以为,身体里流动的是冰水,原来还留有温热的血。
他久违的兴奋。
“殿下!殿下!”
赵弘抢上前,问道:“何六找到了吗?”
小太监流着汗,道:“满宫找遍了,就是不见何公公的影子!他能上哪儿啊?他爹娘早死,也没有亲戚,平时又不出宫。”
赵弘脸色铁青,“找,继续找!”
小太监刚领命下去,一名宫女又来了,低声道:“殿下,大事不妙。奴婢遇见东宫的人,听说长宁宫的明姑娘去过未央殿,这会儿人在凤鸣宫,跪了足有一个时辰,只怕……为的是那庶人受伤的事。”
赵弘心里咯噔一下。
明家那臭丫头,难不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告御状?
坏了。
他疾步离开。
当明容跪得双腿发麻,膝盖的疼痛都快感觉不到,希望的曙光终于降临。
皇帝出来了。
英俊的帝王身着玄色常服,立在台阶之上,遥不可及。那是君临天下,俯视众生的姿态。
皇帝俯瞰她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问:“怎么回事?”
他没有指定人回答。
明容看了看禧妃,禧妃看了看长乐,长乐又看皇后。
皇后正要开口,有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进来,“父皇!父皇!”
闯入的冒失鬼是三皇子,赵弘。
他跑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扫他一眼,不耐烦,“你有何事?”
“儿臣莽撞,请父皇恕罪。”赵弘定了定神,“儿臣,儿臣……”
他只顾闷头往凤鸣宫跑,来了才发现,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他也不清楚皇后和明家的臭丫头都说了什么。
无奈之下,他支吾道:“儿臣的事不急。”
皇帝便晾着他。
皇后这才道:“陛下,未央殿的小公子身受重伤,请陛下开恩,准许太医前去,为他治疗。”
她坦白,因为皇帝讨厌废话。
她恭敬却不卑微,因为皇帝不喜惺惺作态,谄媚做作。
接着,她又道:“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既是一条性命,又恰好在宫中,若放置不管,多少有些不妥。”
在宫里,不管做什么,总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皇帝神情平静,死水无澜,“他受伤了,怎么伤的?”
无人回答。
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振翅腾飞,树枝晃动,落下几片叶子。
沉默在蔓延。
赵弘紧张得攥紧拳头,吞了口唾沫,正不知所措,突然灵光一闪,大声道:“刺客行凶,一定是刺客!”
“刺客闯入皇宫,不来凤鸣宫刺杀朕,一头扎进年久失修、门可罗雀的未央殿,击伤一名孩童。”皇帝眼刀如冰,射向他,“你脑子里装的是粪么?”
赵弘脸上一热,羞愧地低下头。
皇帝问:“明容,赵检受了什么伤?”
他点名了。
明容只得抬头,回道:“箭伤。”
赵弘发烫的脸颊,瞬间转白。
皇帝又问:“谁射伤他?”
明容双唇翕动,‘太子’两个字在舌尖滚动,几欲冲口而出,却被禧妃焦灼的目光阻止。
禧妃用眼神警告她,别找死。
姑姑就在她身边,她们的背后,则是数百口人的南康侯府。她的一句话,也许会影响无数人的生死。
可,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现在不说,那么——
“还能有谁呀?”
人未至,声先到。
女子的声音娇气,骄傲,张扬,唯独欠缺恭顺。
“这宫里就一个人三不五时的跑去未央殿泄愤,出门必定随从成群。他一去,未央殿鬼哭狼嚎,夜里的风都透着呜咽,叫人听了毛骨悚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