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先是小声嘀咕了句“这竟也能不知道”,随即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抬手拍了下大腿,恍然道:
“怪不得公子瞧着一身文气,原是一门心思钻在学问里了!”
他说着,声音又下意识压低了些:
“这乌衣高家,在当年那可是权倾朝野!当今陛下能坐上龙椅,就是高家宗主高欢亲手扶上去的。甚至民间还有个更吓人的说法——”
船家说到这儿,突然停了嘴,飞快地左右扫了眼江面,见邻里确乎没人,才彻底凑到杜鸢耳边,声音压得好似一阵江风就能给吹走:
“当年大家伙都在传,先皇也就是当今陛下的叔叔,就是被高欢那个大奸臣害死的!”
大抵天下百姓都爱听这类藏着皇室秘辛的故事,船家说到这儿,不仅眼睛亮了起来,连带着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些:
“不然您想,先皇当年多年轻啊,身子骨也硬朗,怎么会单单摔了一跤,就吓得一病不起?所以大伙都猜,是高欢老贼嫌先皇处处跟他作对,碍了他的路,就暗地里下了手!”
“也正因如此,高家那几年一路扶摇直上,”
他又往杜鸢这边凑了凑道:
“老朽还记得,那时候天下当官的,约莫三成不是姓高,就是跟高家沾亲带故。连京里好些贵人都私下感叹,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十年,天下勋贵怕是都要出自高家了!”
“而且当时的天下那可是被这群高家人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人人都在痛骂高家不当人子!可却没有丝毫办法,毕竟皇上都没了,我们这些泥巴又能做什么呢?”
说到这儿,船家忽然顿住,眼里闪过一丝感慨:
“可您猜怎么着?”
不等杜鸢开口,他便自己揭晓了答案,语气里满是解气的痛快:
“就这么个手眼通天的老贼,到了天宝六年,竟被陛下亲手诛杀在了宫里头!打那以后,朝堂才算拨乱反正,天下也一清了!当时满大街的人都拍手叫好,唯一可惜的,就是咱河西县这位好县令.”
说最后一句时,船家的声音弱了下去,手里的竹篙轻轻点了下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语气里都满是惋惜。
“陛下是真真好啊!别说我这把老骨头了,就连我爹那辈的老人都念叨,说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太平的日子。可县令大人也好啊,怎么就、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杜鸢同样叹惋的点了点头。
这事确乎难以言说。
“后来这位县令如何了?”
船家闻言,重重摇了摇头:
“哪有什么消息啊。就记得那天刚蒙蒙亮,京里特地派了队虎狼兵来,一进县城就直奔县衙,半点不含糊。”
“可咱县令大人,倒像是早知道似的。”船家声音变得更低,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怅然,“有人瞧见,他一大早便把乌纱帽端正摆在案头,官印用红绸细细裹好,搁在旁边,自己就坐在衙堂的椅子上,安安静静等着人来拿他。”
杜鸢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听着,船家则是愈发叹了口气道:
“那些虎狼兵进去,只说了句‘奉旨拿人’,县令大人便起身跟着走了。再往后,人被押去了哪儿,是活是死,咱河西县的人就再也没听过半点信儿了。”
“就像这人,从没在咱这儿待过似的,可那些县令大人亲自主持修建的桥梁,铺子,还有观景台的高楼,又明明都在那儿呢”
说到此处,船家忽然猛地抬手擦了擦眼,目光直勾勾地望向远处一处。杜鸢见他异样,好奇问道:
“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我就是瞧着,好像看见我们县太爷了.”可话刚出口,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断然摇着头道,“公子您别往心里去,定是老朽这双眼睛终于不中用了。”
杜鸢没有接话,只若有所思地望向船家方才瞧过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既无行人,也无旁的动静,就只是一处冷落的无人码头罢了。
恰在这时,船家才想起先前的事,又问道:
“公子啊,这都到咱河西县了,方才我最先问您的那事儿,您看?”
杜鸢回头笑了笑,道:
“不急,不急。您方才不是说想喝几口酒?我先请您喝个痛快!这附近的酒楼在哪儿,还劳烦您带个路。放心,这点银钱不打紧!”
一听有这等好事,船家顿时喜上眉梢,忙不迭道:
“哎呦,那敢情好!公子您先稍等,我这就把船停妥当!”
杜鸢点了点头,先一步下了船,继而俯身对着水底轻轻说了句:“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