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三回 宋徽宗仓皇禅太子 贺太平呕血进忠言

荡寇后志 都头郓哥 8980 字 6天前

知府见了,心中大喜,遂会同州官推审刘永锡、后生二人。刘永锡并无多言,唯叹息而已,后生只是喊冤。讯讫,两个画押,做成了招稿卷宗。彼时金兵已围东京,兵荒马乱,道路阻隔,难达刑部。知府索性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以妖术助金兵过河在前,私藏禁书在后,二罪合一,议定刘永锡绞监候。后生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择日行刑。

是夜,刘永锡、后生均关在章字号牢底,后生哭对刘永锡道:“以师傅之能,为何不施法自救,却在这里受苦?”刘永锡道:“世道人心至此,贫道难辞其咎。犯错当改,欠债须还,此天经地义之理。吾清白一世,若破狱而走,便是目无天子,目无法度,岂能妄为?只是连累了你,如今也说不得了。”遂长叹一声,不复再言。连日面壁而坐,不饮不食。及至行刑之日,狱卒去提刘永锡时,只见闭目打坐,呼唤只是不应。近前向口鼻一探,气息毫无,浑身僵冷,方知早已亡了。可怜那刘永锡修道一世,难断世俗之心,终为俗事所累,亡年七十九岁。后人有诗叹道:

久称清凉界内仙,身隐茅斋恋世缘。

逆天难挽倾厦势,弄巧成拙赴九原。

刘永锡既亡,原定绞刑,已死勿论。那后生连日担惊受怕,身子又弱,禁不得那二十脊杖,竟一病不起,死于狱中。知府教将二人尸身送去城外烧化,于乱葬岗埋了。这里修书一封,托那心腹带与梁方平,告知其事。

回说徽宗自派梁方平、何灌守黄河后,并不放心,便下诏旨,任命皇太子赵桓为开封牧,置官署。又密召蔡攸、吴敏、宇文虚中等入内宫,问道:“前番东南为方腊所扰,人情汹汹。朕欲巡幸淮、浙,以安人心,卿等以为如何?”蔡攸道:“金人渝盟,两路犯顺。陛下南幸,莫非欲委太子以留守之任?”徽宗道:“正是。”吴敏道:“臣冒死进一言。今敌势猖獗,官家若离京,教太子留守,非传以位号不足以安人心。”徽宗道:“监国可乎?”吴敏道:“唐肃宗建号之议,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太子监国,礼之常也。今大敌来犯,安危存亡在呼吸间,犹守常礼可乎?名分不正而当大权,何以号召天下?若假皇太子以位号,使为陛下守宗社,收将士心,以死捍敌,天下可保!”徽宗听了,兀自犹豫不决。

正说间,忽接得紧急文书,报说黄河失守,金兵已至韦城。徽宗听了,心下一沉,握蔡攸之手道:“朕平日性刚,不意小虏敢尔!”言罢,声噎气塞,坠落御床之下,不省人事。左右慌乱,急上前扶救,抬至宣和殿之东阁,唤御医来治。当日群臣共议,一再进汤药。过了半晌,徽宗渐醒,举臂索纸笔,内侍急取来,徽宗以左手写道:“皇太子桓可即皇帝位,朕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便教召皇太子及三衙官员来,命吴敏作诏道:

“朕以不德,获奉宗庙。赖天地之灵,海内太平二十有六年矣。恭惟累圣付托之重,夙夜祗惧,靡遑康宁。乃忧勤感疾,虑壅万几。断自朕心,托以大计。皇太子聪明之质,日就月将。孝友温文,闻于天下。主鬯十载,练达圣经。宜从春宫,付以社稷。天人之望,非朕敢私。皇太子桓可即皇帝位,凡军国庶务,一听裁决。朕当以道君号退居旧宫,予体道为心,释此重负,大器有托,实所欣然。尚赖文武忠良,同德协心,同底予治。”

那太子赵桓闻徽宗下诏内禅,心中大惊。看官听说,金人分道犯境,徽宗欲南逃,故急传位于皇太子。此乃烫手山芋,人尽皆知。那赵桓岂是傻子?当日号天抢地,泣涕固辞,抵死不从,竟至昏厥。怎奈徽宗主意已定,命人将赵桓抬至福宁殿。众臣跪拜,强行即位,是为宋钦宗。木既成舟,那赵桓只得认命。遂大赦天下,百官进官一等,赏诸军有差,改元靖康。以少宰李邦彦为龙德宫使,领枢密院事蔡攸、门下侍郎吴敏为副使。尊徽宗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

诏下之日,士民称颂,咸仰圣德。时有布衣欧阳澈、张炳二人,应直言之诏,伏阙上书,请诛奸佞、明法纪、减苛捐。钦宗皆纳之,深加赞许,着令一一施行。臣民大悦,皆呼为渊圣。

自钦宗即位,选拔李纲等忠直之臣,气象为之一新。不料正要君臣一心,迎战金人之时,那户部尚书贺太平却撞出连环祸事来。

原来那年贺太平除奸臣童贯时,乃是管家高鉴偶然遇得童贯娈童珠儿,二人原是旧识。那珠儿因与童贯所收季女阿绣私通,为童贯训斥,心怀怨恨。又平日口无遮拦,因此一二来去,竟吃高鉴探出童贯私通梁山之事。那珠儿上了套,因要鸟强,索性盗出梁山与童贯来往书信,交与高鉴。高鉴使个鬼见识,将书信递与贺太平,直呈天子。白纸黑字,童贯抵赖不过,只得认栽。那珠儿回童府后,闻得童贯已吃拿了,也吃一惊,恐祸连己身,便同阿绣卷了细软,私奔逃回老家山东去了。

且说那珠儿十七八岁,生得俊俏,又粗通文墨,一向颇为自矜。当初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阿绣两相交易了。初起时,见阿绣年轻貌美,水一般的庞儿,自然日日亲昵,夜夜温存。谁知时过境迁,未过数年,那阿绣与珠儿生下两个女儿,不免人老珠黄。更兼两个自逃出童府后,一向不事劳作,难免坐吃山空。那珠儿昔日在童府吆五喝六,好吃懒做惯了,如今终日对着老小,唉声叹气,怎生忍耐得?竟寻个借口出去,将老小丢了不管,自家出外觅食去了。

那珠儿既抛了老小,便出外游荡。因通些文墨,便在一书坊抄书。怎奈拈轻怕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然赚不得几个钱。换了几家主顾,皆是如此,不由心灰意冷。那日店主唤他,代为亲眷修封书信,忽激起珠儿一个念头来,“当初高鉴扳倒那童贯,我出了好大的力。若没有我,童贯老奸巨猾,岂能轻易着道!况家父曾与他共事过,若去投奔他,弄个一官半职,后半世便不用愁了。”主意已定,珠儿便辞了书坊之职,赴东京来寻高鉴。

到得东京,珠儿自来贺府寻那高鉴。当日同管家通了姓名,管家道:“高兄那年因助贺相公扳倒童贯,得授大名府别驾。不料天不假年,为逆贼杨江所害,你不知么?”珠儿听得这话,好似晴天里落下一个霹雳,连声道:“怎……怎有这事,我竟不知。”当时说了一回,珠儿道:“既是高二伯伯不在了,小人可否见贺相公一面?”那管家见他与高鉴有旧,碍不过面皮,只得引他进去。

可巧当日贺太平正在府中,不曾出去。且说那贺太平生得面皮黄绉,须发苍白,腰背微偻,举步安详,声音幽静,形容猥獕,因此童贯、蔡攸等都不正眼觑他,唤他作贺鼻涕。往日里贺太平虽看似羸弱,却身体康健,故能扮猪吃老虎,扳倒童贯等人。不想自平定梁山、方腊余党后,虽升了爵位,却眼见张叔夜、云天彪等调的调、贬的贬,蔡攸等辈依旧得势。自家多番苦口劝谏,天子虽面色和悦,却终不能纳,不免心中怅然。更兼高鉴、杨腾蛟二人受贺太平举荐,一个诱发杨江作乱,一个激起蓟州兵变,朝臣多有非议,更有言官弹劾贺太平。徽宗虽知就里,却以贺太平往日有举贤平寇之功,更兼年迈,因此既往不咎,依旧教贺太平任吏部尚书之职。贺太平虽乌纱无事,却精力交瘁,身心俱疲,终日惴惴不安,神色萎顿,不敢再出些许差错。是以每日退朝,除有应酬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府上看书品茗。

当日贺太平上朝归来,正在家中休息,忽见管家引珠儿来见。贺太平本不识得珠儿,听其自报家门,方才晓得,便教看座。当下珠儿说了一堆好生敬仰、如何钦服等奉承的话,终了问道:“小人身份低微,本不敢烦扰相公。怎奈时运不济,混迹市井,食不果腹。闻相公主管户部,可否念小人昔日犬马微劳,修书一封,替小人谋个一官半职,定不忘相公提携之恩。”贺太平道:“公子昔日相助除掉奸臣童贯,确有功劳。只是朝廷官职,均有明降,非老夫一人定夺。如今天下不太平,为官的苟且偷食,朝不谋夕,乃是非之地,公子还是远离为好。”当时不待珠儿开言,唤仆从捧出一个大盘子,内放着五锭大银。贺太平对珠儿道:“谋官之事,贺某实有心无力。些小薄物,公子权拿去当本钱,做些生意也好。”珠儿见说,心中不悦,口里只得称谢。当时话不投机,收了银子,告辞而出。

那珠儿出得贺府,心中怨怅,肚里暗想道:“可恨贺鼻涕这老贼!当年用得着俺,便教高鉴与俺打得火热。如今做了大官,俺求个职事,你却推三阻四,如此相待。罢了,罢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手里既有银子,且在京城快活几日再说。自古‘无奸不商,无贪不官’,不信瘙不着你的痒处!”珠儿一路鬼划策,不觉已到了斗鸡社。

且说那斗鸡社,乃是东京瓦舍内一个闹热去处。故宋时,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男女老幼,都好热闹,那斗鸡便是一好。斗鸡之法,乃是于堂内围成一块空地,众人打个圈子。两边有公子哥将自家斗鸡放入,任其互啄,静观胜败,更下赌注以为乐。那日珠儿进了斗鸡社,只见人头攒动,大众打圈,厮看两鸡相斗。不多时,数内一只飞翅展翼,高吭得胜,左右众人都围住一个公子称贺。珠儿便问人道:“那位公子是谁,斗鸡这般厉害?”有识得的道:“客人是外地人罢,怎地不认得这位公子?乃是当朝吏部尚书贺相公之子贺丰年,最爱斗鸡走狗,京城谁不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