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阡夜布局

承唐 予我 7030 字 10个月前

尉迟德和孙乾也纷纷豪饮了碗中这老鬼封藏了十年的火烧春。在场众人仿佛也回到了当年,那是八千金吾甲士战必胜,功必果,所向披靡辉煌时代。

“好酒!”

“真乃好酒!”

“这骨子入口绵长,清冽的劲道真是丝毫不下当年!”

“也亏得老鬼有心,竟珍藏了这等佳酿。”

众人饮尽碗中烈酒,纷纷交口称赞起来。

尉迟德百感交集,其实他也就是刚过不惑之年,乃是近些年在军中成长起来的少壮派的代表人物。

而他能够在诸多青壮将领之中脱颖而出,青云之上,并蒙受礼亲王的特别看中,虽是同他治军有方离不开,可又何尝不是因为他曾经有八千兄弟同他一起驰骋南疆,屡立战功。

“诸位兄弟,这第三碗酒,我尉迟德想敬你们。”拎起一坛未开封的剑南火烧春,拍掉封泥,尉迟德亲自为每一位曾经并肩的麾下兄弟倒满了酒。

“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尉迟德如今是做了高官,领了这怀化大将军之职。可我最难忘的,永远都是我们征南十年,那最为艰苦卓绝的岁月。”

尉迟德率先饮尽碗中烈酒,“敬诸位兄弟,敬诸位手足同袍!”

虽是数年未见,几碗烈酒下肚,众人之间哪怕有多人已是许久未见,也是很快的再次熟络起来,互相之间聊的热火朝天。

而最当中的位置,也被他们刻意让给了孙乾和尉迟德二人。

孙乾看到尉迟德鬓角竟然生出了许多白发,原本有些回避的眼神也不由得露出了不少担忧的情绪。

“尉迟将军,六年多没见了!你可还好啊,怎么苍老了这么多?”孙乾问道。

“你小子还知道关心我啊?”尉迟德反问道,“几年不见,连句尉迟大哥都不叫了?”

这几年来,尉迟德虽是官路亨通,青云直上,可他过的却并不顺心。他率领金吾卫回返长安,卫守京师已近八年,可这八年间,他却是眼睁睁地看着金吾卫甚至十六卫禁军一点点的衰弱下去。

自从他从长安武院毕业,二十岁入禁军之后,便一直在左金吾卫军之中。那时候的金吾卫其实已有衰败之态,可他临危受命,短短两年后便领着一只焕然一新的金吾卫南下平叛。

那时候的金吾卫便是皇朝禁军的脸面,也是天下将士的楷模。

一夜疾驰数百里,神兵天降敌营。

一日之内,连克叛军十八座城池。

以少打多,八千将士全歼敌军三万大军。

……

桩桩件件,便是金吾卫所取得的无数胜利,当时的南疆捷报甚至堆满了皇主的御书案。

便是一向张扬跋扈,有“天子御林”之称的左右威、武四卫,那时候也远远被左右金吾卫的声势盖住了锋芒。

只不过随着金吾卫大军班师回朝,他们出征时候的数万将士,也仅仅只剩下了数千之众。无数高门大伐便争先恐后地将自家子侄安插进金吾禁卫之中。

短短数年,曾经的无敌铁军便再不复往日神勇无敌之姿。随着无数身经百战的精锐老兵的黯然退役,以及许多青壮将领被排挤残害,,便是尉迟德当时也萌生了隐退之心。

可尉迟家荣辱沉浮数百年,身为他祖父的家主自然是无法允许尉迟德的这种想法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尉迟德这个曾经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一身慷慨报国之志,迫于家族压力。也不得不尽数被他深埋心底。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护住自己的至交好友,孙定坤。

孙定坤之死,他尉迟德甚至都不敢说问心无愧,因为他那时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杨国忠想要对他不利。只不过尉迟德低估了杨国忠的无耻,也没有想到真的有人会对同僚下手,还这么不择手段。

可怜孙定坤,一代诡谋帅才,在南疆那般恶劣的情况下,尚且经常可以以少打多,转危为安,最终却是死在了毫不设防的自己人手中,葬身在山贼乱刀之一。

左膀已折,尉迟德来不及悲痛,便想着一定要护着自己另一个心腹爱将,孙定乾。

一边是朋友之义,他虽是好不容易安抚下孙定乾冲冠一怒为弟弟报仇的情绪,却也在无形中使得两个人的友谊产生了极大的裂痕。

孙定乾为人至孝,好勇任侠,为了旁人他尚且不惜命,亲身吸毒,若是为了自己的弟弟,他又怎会贪生怕死。

如果不是尉迟德苦苦哀求,甚至搬出了自己的母亲,孙定乾当年早已怒斩了杨国忠。

可另一边却是不可避免的家族的施压,同时也有着来自整个陇右勋贵利益集团的压力!

尉迟德即便有心想要为孙定坤讨个公道,却是实打实的寸步难行。

看着孙定乾日渐消沉,终日饮酒,尉迟德看在眼里,也是心痛万分。那也是尉迟德最痛苦的一段时间。

他觉得自己变了,在他投军之前,甚至在他回长安之前,他都是那个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尉迟德。

可回到了长安城,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变得让自己无比陌生,他变得同他年少时最厌恶的族长一样。为了大部分的利益,甚至愿意牺牲掉小部分人,哪怕那人曾经是他肝胆相照,屡有救命之恩的同袍兄弟。

可他死的不明不白,自己却连一个告诉天下人真相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还要助纣为虐!

直到落雁山之战,尉迟德闻听噩耗,孙定乾居然战死了!

如果说别人会信,可这种事情发生在孙定乾身上,尉迟德是绝不可能相信的。

孙家两兄弟,老大孙定乾号称“金吾黑魔王”,老二孙定坤则人称“金吾智囊”。二人一文一武,一擅长攻坚,一个擅长谋划。

孙定坤来到金吾卫倒还晚些,孙定乾却是实打实的跟随尉迟德在南疆打了十年生死之仗。无论是多么危险的仗,孙定乾命硬的仿佛连十殿阎罗都不敢收,屡屡都能逢凶化吉。

果不其然,令人将尸体寻回之后,尉迟德便仔细检查了孙定乾的“尸体”,他赫然发现这甲胄虽是属于孙定乾,就连体型也极其相似。

可这尸体身上却连道疤痕都没有!再加上,手下士兵又来报说,杨国忠竟也战死在乱军之中,尉迟德就知道这事有蹊跷。十有是孙定乾趁乱对他下手,为自己兄弟报仇了。

直到那一刻,尉迟德才意识到那个与自己同袍十年,更曾屡屡救了自己数次性命的兄弟孙定乾,其实自己根本就不懂他!

或是羞愧,或是内疚,又或者纯粹是羡慕孙定乾的洒脱,尉迟德不仅隐瞒,更亲自出手暗自压下了孙定乾这李代桃僵之计!

而为了害怕随国公府的追究,他更是特意为杨国忠表功,让出了自己许多功劳,将之尽数记在了他这个已死之人的身上。

数年来,尉迟德也从未放弃过寻找自己这位昔日最得力下属的下落。

不单单是因为随着他官位的水涨船高,可手下却越发无人可用。而是他知道,唯有看到那敢于不畏权势,依旧如少年般快意恩仇的孙定乾,自己才能坚定自己年少从军到底是为了什么。

三千将军甲,是皇朝无上荣耀不假。若谈及盛唐男儿参军为何,或许有人会说,不外乎名利双收,保家卫国,光宗耀祖!

可事实上即便统兵百万,掌天下权又能如何,尉迟德一开始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弱小,维护正义才选择参军的啊!

他是将种子弟,可却从不敢忘自己家的老祖宗,尉迟老将军也不过是杀猪屠狗之辈。当年异族入侵中原,为保护家人街坊,他愤而出手,后来更是加入了李家先祖的义军,戎马倥偬,屡立战功。

“这次回来,还走吗?”尉迟德同孙乾勾肩搭背,肩并肩坐在一处,竟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二人相识不久的时候。

那时候尉迟德也不过是个什长,而刚刚参军的孙定乾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不走了,当年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弟弟,可现在,我就是拼了命不要,我也要保护好自己的义弟!”一如既往的豪勇任侠,孙乾手端酒碗磕了一下尉迟德的杯沿,咕噜咕噜就又喝下了满满一碗酒。

有些感慨唏嘘,孙乾突然言语之间变得极为郑重,“尉迟将军,我结拜义弟是今年新科状元柳阡夜。他出身寒卑却有凌云之志,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在朝中对他多加照拂!”

尉迟德闻言,却有些百感交集,或许孙定坤被人害死之后,自己便做了错误的选择吧。

自从自己阻止血气方刚的孙定乾,任侠报弟仇那一刻起,恐怕他就再难同眼前之人似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怎么,阿乾现在怎么连句尉迟老哥都不叫了?”不过四十五岁,壮年之态的尉迟德竟突然呈现出一股子迟暮之态,微微有些言语酸楚,便连伟岸的后背都佝偻了许多。

“尉迟……老哥!”孙乾何尝不是情绪莫名,他已非当年毛头小子,自是清楚当年尉迟德控制他,阻止他报仇乃是为了保他性命,可他还是很难过了自己心里那关。

“好了,往事莫重提了!你小子既然回了长安,怎么样,回我麾下,帮帮我如何?”尉迟德端过两碗火烧春,递了一碗给孙乾。

孙乾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尉迟德,似乎在说,自己在军籍之中,可早就是个已死之人了。哪怕不治自己擅自离军之罪,也断不能再回军营了吧,虽然他自己也无比怀念往昔刀头舔血,东征西讨的日子。

尉迟德笑了笑,“别担心,我如今也算是礼亲王的人,同你那义弟自当互相帮衬。”

端起酒碗,轻磕了孙乾手中碗沿,尉迟德嘬了一声,长舒一口气。“你那小兄弟,着实不简单!让你进禁军,其实也是他的意思,我看得出来,他想给十六卫禁军换换血,这是好事,但却是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情!”

“将军,这是何意?”孙乾有些疑惑不解,来长安已有数日,先前五哥被老七安排进暗道,可自己却依然无所事事。

因此,他还特意问过一句,可自己那足智多谋的七弟却偏偏同自己卖起了关子,只是让他寻访故友即可。

“几日之前,柳阡夜在朝廷上当着文武群臣的面,提及北方战事。这段时间,各个官员因为他所进言的治北三策吵得不可开交。”

尉迟德面带微笑,“可这天下终究还是李家的,小皇主却是对柳阡夜进言提及之事兴致勃勃,再加上礼亲王的支持,禁军必定将因此而有一番大变动。”

“所以,这是我的机会?”孙乾有些疑惑,

“非也,要我说,往后十年,但凡能力出众之人,在禁军之中,必有一席之地!”尉迟德将碗中酒饮尽,“你今日回去,同你那义弟商量一番,尽快给我答复!”

“也好,也好!”

不多时,众人喝的酣畅淋漓,纷纷尽兴而归,便是孙乾也有些微醺之态。同诸多旧时好友一一作别后,他还专门问老鬼要了一坛火烧春,想着带回去同自己七弟好好聊上一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