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阡夜布局

承唐 予我 7030 字 10个月前

“哦?竟有此事,那他因何而逃啊?”李崇德疑惑道。

“他只说金吾卫中当值太累,同僚又多是酒囊饭袋的纨绔子弟,便趁着当年落雁山之战假死逃走了……”柳阡夜挠了挠头发,“虽然我知道肯定事情没这么简单,不过却不想那么多了,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却不便多问!”

“既然他同你是好朋友、好兄弟,那本王自是信得过,你回去还是问问他,只要他愿意来禁军,十六卫随他挑选!”李崇德朗声一笑,能同柳阡夜这般人物称兄道弟,他坚信此人定有不凡之处,可得赶着紧地拉拢拉拢。

只是他不知道的却是,他们兄弟八个虽是各有所长,却算不上多么不凡。当然如果说,诸军乱战之中尚能得以保全自身也算一种本事的话,他们这八个“逃兵”倒也是真的十分了不起……

“王爷,我那兄弟,他可曾经是个逃兵……”柳阡夜低声应道,“您都不算处置他吗?”

“慕辰,我是一国亲王不假,可我不是个傻子,现在的禁军乌烟瘴气,如果我要是个有能力却不得重用之人,我也会选择做个逃兵!”

“王爷,皇朝军令中有明文规定,凡战时畏战而退者,杀无赦!”柳阡夜心知,这恐怕是他六哥孙乾要时来运转了。

原本因两个义兄身份问题,他打算把两人一前一后都安排到暗道之中去。可今日看来,六哥不但可能身份会重新洗白,甚至可能在李崇德的帮助下,在军中有一番作为!

“那又何妨!”李崇德看到柳阡夜眼珠转动,却是也反应过来,“我说的吗,你总不会是特意要害自己兄弟……你便放心吧,只要他愿在我军中,我不但能保他不丢性命,而且无论他以前是何官位,我给他直接升五级,如何?”

“谢王爷,那我这就回去跟他说了!”柳阡夜暗喜,“王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连升五级,殿下可不能反悔!慕辰退下了。”

只见柳阡夜身轻如燕,嗖地一声便急忙走远了!剩下李崇德一个人在书房中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给他升五级,莫非还会直接封赏出一位将军不成?”

这些天来,孙乾也没闲着,虽是身份略有不便,可他毕竟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比之肖小刀这个少时便逃命出长安的昔日潇湘馆少主,亦或者柳阡夜这个风头正盛的今时帝都新贵,孙乾,或者说是孙定乾,也算得上是这锦绣长安城中的半条地头蛇。

孙乾昔年还叫孙定乾的时候,便是定安坊这一片的孩子王,等他入了金吾卫,更是一如既往的豪爽任侠,在一卫禁军之中威望甚高,颇受军中同僚尊崇。

虽是偶尔性情暴躁,孙定乾却是极为仗义,因而无论是在金吾卫老兵还是新兵骁勇之间,他的威望之高从不下于禁军将军。

孙乾圈子里的人倒是都简单的很,除却几个少时玩伴,多半都是在孙定乾十年戎马的禁军生涯中同他有着过命交情的。

虽说这些人都不算是什么权贵中人,只是长安市井以及普通军队中的小人物。

可这一一个个大头兵、小商贩以及不良人组成的,恰恰是长安城中最为不可或缺的一个圈子。

朝堂之外是江湖,江湖有明也有暗。有趣的是,暗道上的江湖常常光明正大的欺压着天下各地的百姓,反倒是明面上的朝堂却是在剥削同样一批人的时候,藏头露尾。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所谓江湖,早已沦为庙堂走狗,便是暗道魁首,也免不得身家性命要被豪阀权臣生杀予夺。

光明与黑暗之间,各人各有各自的无奈,上至帝王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皆是如此。

好在一个强大的皇朝总能让人安居乐业,这也是盛唐五百年基业长青的原因,李家皇朝的军队固然足够强大到无人敢于反叛。

可真正使得天下承平的却是这数百年间的天恩眷顾,大唐治下始终风调雨顺,少有灾年,因而五百年来国泰民安。

盛唐皇朝之前,天下并无共主,南北七国分治天下,不仅偶有互相攻伐,更在四疆八荒之外,时有异族入侵,屠戮洗劫中原百姓,天下间民不聊生。

眼见苍生涂炭,李家人自陇右起兵,率领二十万铁骑,东征西讨,驱异族,护中原,尽灭七国,一统天下。三十年枕戈待旦,方才结束了这绵延百年的天下乱象,而后才有了盛唐皇朝这五百年间天下太平。

天下大定,自当封赏功臣,开国八柱国堪为国家柱石,而在其下更有名将贤臣无数,拱卫皇朝治下阔土万里。皇朝五百年兴衰荣辱,他们的家族都是皇朝得以长治久安的大功臣。

只不过五百载韶华舞流年,太多的门阀走向了衰落,空余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家族得以世代其昌,尉迟家便是一个历经坎坷却始终传承不断的家族。

一众兄弟聚在定安坊的一处酒肆之中,推杯换盏。

“孙大哥,几年前都传闻你战死在落雁山,兄弟我是第一个不信!你们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孙大哥这不是回来了?”一个虬髯大汉豪爽地喊道,唯一可惜的是这人的面目之上竟斜斜的有着一道数寸长的刀疤,为他平添了许多凶恶之色。

另一个商贩打扮的枯瘦青年则是打趣道,“刀疤,当时可不知道是谁,一听说孙大哥战死在落雁山下,哭得跟个小媳妇儿似的?”

众人闻言,皆是哈哈大笑。

孙乾见状,忙插了一句嘴,“竹竿,就你聪明。说说看,怎么知道我当年没死的?”

“孙大哥,我也不知道你是把谁的尸体塞到了你的盔甲里……可别人不知道,我可是去认领尸体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人虽然跟你体型相似,却是比你白了太多了!”

那被唤作竹竿的青年应道,“而且,我们几个弟兄虽大多因伤退役,可尉迟将军却一直对我们多有照料。你若真的战死了,我们才不信尉迟将军他……”

这人正说着,却突然发现数位兄弟在给他使眼色,“孙大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孙乾摆了摆手,“哪里的话,我们都是尸山血河里一起出来的,哪来的什么错话!”又喝了一口酒,“当年我李代桃僵,假死脱身,毕竟事发突然,诸多善后确实都让将军他费心了!”

刀疤这人虽是相貌狰狞,其实在诸人之中却是年岁最小,也最数他心直口快。“孙大哥,其实你自落雁山失踪之后,将军问过我数次,是否你同我联系过。”

“大哥,那场仗打完之后,听说杨国忠尸骨无存,葬身乱军之中,这事儿跟你有关吧?”一位尚在金吾卫禁军之中当值的小校尉,不无试探地问道。

“毕竟当年可是他害死了二哥,以你的个性,若不是伯母当年健在,怕是会直接劈了那个杂碎。”

孙乾点了点头,“二弟的仇,我怎可不报,杨国忠奸佞小人,平日嫉贤妒能也就罢了,可他居然串通山贼,害了我弟弟和数千将士,他如此卑劣不堪,我岂能容他?”

这校尉点了点头,“难怪随国公府当年有人来军中讨说法都被尉迟将军压了下来。”

“竹竿”向孙乾敬酒,“孙大哥,这些年将军他很挂念你,你可莫要记恨他了。”

“哈哈哈!”孙乾笑道,“你们啊,我什么时候记恨过将军?当年军中之人哪个不知道我孙家两兄弟最受将军器重,我二弟被奸人害死,将军难道就不气愤?”

虽是笑着说话,孙乾眼神之中依旧难悲伤之色,“将军当年劝我从长计议,何尝不是为了保全我这条性命!我当年什么脾气秉性,金吾卫里谁不知道?若是当时便直接报仇,怕是非但不能成事,我母亲眼前还要再添棺椁!”

“落雁山战前,家母新丧,我故意在回营后同将军吵了一架,并非是我同将军关系不好,而是那时候我就存了杀杨国忠之心,不想连累他罢了。”

“阿乾,你糊涂啊!”一个威严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声色中不乏痛苦!

孙乾闻言虎躯一震,“将,将军,你怎在此?”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怀化大将军,尉迟德。

这些人皆是金吾卫出身,多蒙尉迟将军照顾,也都知道尉迟将军同自家大哥更是彼此肝胆相照的情谊,因而瞒着孙乾,他们早早就把尉迟德请了过来。

“我若不来,你这回到长安城的消息还要瞒我多久?”尉迟德虽是一身布衣,但他身躯魁梧,生的方面大耳,更兼官威加身,一身气势却是远非常人可比。

“回到长安之后,也不先跟我联系,怎么,是不拿我尉迟德当朋友了吗?”

“我实在是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影响到你啊!”孙乾叹了口气,“你现在是朝廷重臣,贵为怀化大将军,协助礼亲王统领十六卫禁军。原本因为我的事情,你就得罪了随国公……”

“阿乾,阿坤走了已经快有十年了,当时我受制于家族,不能给他伸张正义!可现在我不怕了,我现在才是尉迟家的家主,便是随国公也要让我三分!”

尉迟德目光灼灼地看着数年未见得好友。“更何况,我身后还有礼亲王的支持,今时今日怎么可能还护不住你!”

“是啊,阿坤都快走了十年了!”孙乾虎目微湿,“尉迟老哥,你我二人相识相交如今也有十七年了吧?”

“恩,这些年不知道战死了多少老兄弟!”尉迟德端起酒杯,“当初那批人啊,活着的几乎都在这了!”

孙乾闻言,也是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有刀疤这般伤了面目,毁了容的;有曾经丈高大汉,如竹竿这般伤了根基,一病不起,最后瘦脱了相的;更多的则是断腿断臂,再难继续在禁军中服役的。

“诸位兄弟,十数年金戈铁马,我们那批人就剩下我们几个了!”孙乾也端起酒碗,“这第一碗酒,让我们敬昔日同袍,敬昔日征南金吾八千热血男儿!”

“干!”

“干!”

……

尽管是狭小脏乱的酒肆,在场诸人却毫不嫌弃。当年大军南下,何等意气风发,结果真正打起仗来,有时候接连饿上几天肚子都是常有的事。如今有命在,还能喝上一碗热酒,尽管环境脏乱,可那些埋骨他乡的同袍们不知会有多么的羡慕他们!

“老鬼,再搬几坛子酒出来!”孙乾虎目看向一个干瘦老者,他也是这间酒肆的主人。

当年老鬼还叫周俊杰的时候,便是孙乾手下的兵。有一次孙乾带着他还有百十号人轻装急袭敌营,他被南疆的一种毒蛇咬中了小腿,险些丧命。

是孙乾一口一口地替他将毒血吸了出来,自那以后他虽保住了命,但却元气大伤,面容大变。后来还是尉迟德出面筹集了不少银两,还专门修书一封寄回长安,让他在这里开了间酒肆。

一年又一年,自从金吾卫撤回长安之后,越来越多的同袍或是外调,或是战死。他这小小的酒肆已是许久没这般热闹了。

“咳咳,孙大哥,我去给他们搬几坛子老酒,准保让你们今天不醉不归!”老鬼嗓子有些沙哑,这也是当年蛇毒留下的后遗症。

招呼了两个腿脚方便的兄弟,不多时,他们便拎了十数坛老酒回来。

“众兄弟,来看看,这是什么酒!”老鬼

将酒坛上的封浆和封纸一点点打开。

一时间,一股子凛冽酒香便四散开来。

尉迟德一闻,却是禁不住有些泪目。“俊杰,这是十年前的那批酒?”

老鬼点了点头,“这是十年前,咱们金吾卫剑南大捷,大宴三军所剩的火烧春。那时候我伤刚好,但毕竟伤了元气,再难回到军中。退役之后,我便把积攒了五六年的军饷拿来,买下了十六坛火烧春酒。”

孙乾似乎想起了什么,“老鬼,你当时不是说军饷是要拿来娶媳妇儿的吗?后来我还问过你,你说在老家定了亲,可却一直未曾喝到你的喜酒。你小子该不会一直没有完婚吧?”

“将军,孙大哥还有诸位兄弟,咱们禁军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我算是运气好的,虽然毁了容貌身材,却毕竟留了一条命,可多少同袍埋骨他乡。”

端起酒坛为诸人倒满酒,老鬼自嘲地笑了笑,“我父母早亡,一回长安,承蒙将军关照,还特意为我写了封信,便在此处盘下店面开了这酒肆。我已是半个废人,后来也就断了回乡的念头,我早已托人带消息回并州了,就说我战死了,也就取消了婚约。”

“这第二碗酒,我周俊杰敬将军,也敬孙大哥,是你们救了我的命,也让我得以开始新的生活。我代无数同袍,敬二位兄长。”老鬼说罢,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