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还在连珠炮似的泄愤,詹燕飞却走神了。“前途无量”和“文艺圈”这两个词就像磁铁一样,将散落一地的铁屑般的记忆牢牢吸附在一起,拼凑出沉甸甸的过去。
“这孩子是棵好苗子,前途无量。省里文艺圈老有名气了,小孩都认识她!”
他们曾经都认识小燕子,只是后来忘记了。
詹燕飞从来没有如沈青所表演的那样“趾高气扬”过。她记得爸爸夸奖过她,“在浮躁的圈子里,更要做到不骄不躁”——只是爸爸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妈妈实践这一点。
詹燕飞不知道自己家的其他亲戚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沈青一样,在背后腹诽滔滔不绝地“恨人有笑人无”的妈妈。她那句口头禅似的“我们家燕燕……”究竟击碎了多少无辜小孩子的心,她永远无法得知。
长大之后看杂志,奇闻逸事那一栏里面写到过,每当ichael jackson 从数万人欢呼尖叫的舞台上走下,灯光熄灭,观众退场,他都需要注射镇静剂来平复心情。这件事情她并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然而却能够理解——被那样多的人围在中央,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被当作神明膜拜,如果是她自己,总归也是需要点儿镇静剂的。
她也需要。不是给自己注射,而是给无法接受女儿再也无法出现在屏幕上这一事实的妈妈。
詹燕飞番外有时候她会胡思乱想。妈妈究竟是为她骄傲,还是单纯喜欢在演出结束后混在退场的观众人群中被指点“看,那就是小燕子,那就是小燕子的家长”?她不敢往深处想。
为人子女,从来就没有资格揣测母爱的深度和动机。
“詹燕飞?”
她回过神,有点儿尴尬,不知道沈青已经说到哪里了。
“我刚才……有点儿头晕。”她胡乱解释道。
“哦,没事儿吧?”沈青大惊小怪地凑过来。她连连摆手,说没事了,已经好了。
“你说到头晕,我还没跟你说呢。其实我姑姑家那祖宗能领唱,多亏了拍少年宫老师的马屁。我姑父不是代理安利的产品嘛,给合唱团那个什么李老师、郑老师上供安利纽崔莱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有次吃饭,我姑姑老半天也不来,我们就坐那儿聊天干等,回来才知道,他们那个郑老师头晕,去我姑姑她们医院做ct 不花钱……”
詹燕飞指间有些凉。这个北方的小城,十月末的秋风已经带着点儿凛冽的冬意,她紧了紧衣服,在沈青喘气休息的间歇发表附和的评论:“真黑。不过也是你姑姑姑父乐意上供。”
“可不是嘛!”沈青得到了支持,立即开始列举她知道的少年宫黑幕。詹燕飞一边听一边低头笑,笑着笑着嘴角就有点儿向下耷拉。
不知道这个郑老师,是不是那个郑老师。
“少年宫还能有几个郑老师?!”
仿佛一抬眼,仍然能看见收发室的老大爷,拧着眉毛阴阳怪气地发问。
第一场演出过后,郑博青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交代詹燕飞的爸爸“如果想让孩子有出息,可以交给她”。
热血沸腾的反而是没有去看演出的妈妈。她拨了对方的电话,有些拘谨有些唠叨,电话那端冷淡的声音让她一度无法维持脸上的假笑,挂了电话之后大骂半个小时,却 还是拽着她去了少年宫拜访。
只是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隶属部门,只知道姓郑,是个女老师。妈妈赔着笑脸问看门大爷“咱少年宫有没有一个姓郑的女老师”,只得到大爷的白眼。
少年宫还能有几个郑老师?!
詹燕飞没听懂这种语气复杂的话,在一旁怯怯地问:“那到底……有几个?”
老爷爷闻声哈哈大笑,看起来倒是比刚才和蔼多了。
“傻丫头……”他抬起头对詹燕飞妈妈示意了一下,又换成了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说,“二楼楼梯口的那个办公室。”
妈妈气得不轻,也没道谢,拉起詹燕飞转身就走。
门后那声“请进”让詹燕飞一下子想起了声音主人冷若冰霜的脸。
道明了来意,郑博青倒也不含糊,把合唱团、主持班、乐器辅导等项目往詹燕飞妈妈眼前一列:“这都是基础课程,为孩子好,基本功不扎实以后没有大发展。”
妈妈被唬得一愣一愣,光顾着点头,却又对这些所谓素质培养的课程后面的收费很为难,正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进行“教育投资”,却听见詹燕飞在一旁天真地问:“老师,什么是大发展?”
妈妈打了她的手一下,让她闭嘴。郑博青弯了弯嘴角,凑出一个敷衍的笑容,仿佛懒得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只有小孩子才不懂的问题。
很多年后,詹燕飞甚至都不能确定当初自己是不是真的问过这个问题。这是她最初的疑问,也是最终的结局。
大人都是大骗子。
可是他们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会说,没有“大发展”,不是他们的欺骗,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是那块料。
妈妈回到家和爸爸关起门来商量了很久,中间爆发小吵三四次,最终狠狠心,花钱让詹燕飞上了主持班。
詹燕飞番外从站姿、表情到语音、语调、语速、语感,詹燕飞始终无法学会那种夸张的抑扬顿挫,虽然教课的老师认为那种腔调“生动有感情”。她太小,没有人苛求她念对大段大段的串联词,她也乐得干坐着,看那些半大的孩子们跃跃欲试。然而那段时间她的好运气愣是挡也挡不住,电视台来选《小红帽》节目的主持人,她成了幸运儿——原因很简单,他们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而她正好五岁。只有她。
直到上了初中,有一天语文课讲解生词,她咂摸着一个词,觉得念出来很熟悉,才突然想起,五岁第一次录节目的时候,对于她傻里傻气的表现,导演笑嘻嘻地说出来的那个词究竟是什么。
璞玉。
可惜,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人家在夸她,否则也不会因为自己无法像另外两个小主持人一样摇头晃脑地装出一副天真活泼劲儿而感到自卑了。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
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痛快。
詹燕飞却有些遗憾。
也不能太早。
早得都不懂得什么是名利,也就无从快乐。
她是电视台的常客,出入门的时候收发室的阿姨会朝她和她妈妈点头打招呼,那时候妈妈的腰总是挺得特别直;她是家里聚会时饭桌上的话题人物,在饭店吃饭时,包房里面总是有卡拉ok,大人们会起哄让她拿着话筒来主持饭局,唱歌助兴;她小小年纪就有了日程表,每周四下午电视台录节目,各种演出、晚会的彩排都要一一排开,周五周六晚上还要按时去少年宫学习主持和朗诵……
所有人都夸她的时候,好像只有郑博青没有给她特别的好脸色,仍然冷冷的,一视同仁,偶尔诡异地笑一笑。每次她参加完什么活动之后,总会被郑博青找去单独谈话,告诉她,不能驼背,语速不要太快,卡壳之后不要抹鼻子拨刘海,眨眼睛不要太频繁……
她说一条,詹燕飞就点一下头,乖乖地改。
最大的快乐,并不是成为著名童星。而是有一天,郑老师轻描淡写地说,还行,还听得进去话,都改了,没骄傲。
她雀跃了一整天。
有时候也会面对非议,听到别的家长、孩子说她没什么本事,因为,“都是走后门”。
靠走后门进了电视台,靠走后门进了师大附小,靠走后门当了中队长……
她很委屈,想跟人家理论,她都是靠自己——转念一想,能走得起后门,似乎也不是坏事,还挺荣耀的,索性让他们继续误会下去好了。
妒忌,都是妒忌。詹燕飞学着妈妈的样子挺直了腰杆。
她渐渐长大,渐渐体会到名气带给自己的快乐。相比散场就不见的观众,班级同学的簇拥和倾慕才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随时环绕左右。詹燕飞谨记爸爸的教导,不骄不躁,不仗势欺人,甚至做得过了头,有点儿老好人。她用“没什么大不了”
的谦虚口吻来讲述电视台发生的趣事,上课上到一半,在一群同学的目光洗礼中被大队辅导员叫出去分派活动,被所有人喜爱,被所有人谈论。
然而长大了的詹燕飞却很少回忆这一段美好时光。
因为她知道了结局。就像看电影,观众如果在电影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了主人公辉煌得意,就知道在三分之二处,这个家伙即将倒大霉,以此来欲扬先抑,迎接结尾部分的反转结局。
詹燕飞没办法回忆,那快乐被后来的不堪生生压了下去。
岁月像一张书签的两面,她想躲开痛苦,必须先扔掉快乐。
“对了,咱们校去年那个考上复旦的学长要回来在大礼堂开经验介绍会,你去听吗?这周六。”
沈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对表弟的声讨,转而进行下一个话题。
詹燕飞番外“真没想到咱们校也有考上复旦的。”詹燕飞叹气。
“有什么想不到的,就算是振华那么牛掰的学校,也有只上了本省三本院校的学生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沈青一昂头,和小表弟活脱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詹燕飞突然愣住了。
小学毕业的时候,最后的一场典礼,她和同学余周周在后台拥抱道别。
她们都没能进入师大附中或者八中这样的好学校,被打回原籍,或者说,打回原形。
她不无遗憾地对对方说,你不去师大附中,可惜了。
余周周是那么聪明耀眼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