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绒回到居所时,大厅里有一整个专业团队等候着她。
霍家派来的团队,包括美容师、化妆师、美发师、服装造型师等,专为沈绒一人服务。
总领这些人的是幸子。
这次幸子不再身着和服。麻料衬衣和米色阔腿裤,浅口细跟鞋,乌发盘起,整个人显得优雅而干练,唯一不变的是那种冷清气质。
沈绒进门时,其他人都一齐向她鞠躬行礼。唯有幸子微微颔首致意,脸上没有笑意,语气不卑不亢:“明天的宴会,少爷派我来协助您做好准备。”
沈绒并不在乎身份地位以及与之相伴而生的虚礼,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态度。她看着幸子,平静地陈述事实:“你不喜欢我。”
幸子淡淡道:“是的,或许其他人对您趋之若鹜,但我不喜欢您。”
沈绒毫不意外地点头:“我理解。”
对方是苏荟的养女,对于被指控谋害苏荟的罪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幸子话音一转:“不过,既然这次的任务是为您服务,我会尽职尽责。”
不待沈绒回应,她便示意助手开始第一个环节。
“这些礼服都是根据您的体型定制,适合明天的宴会。”
随着话音,几座移动衣架被推进门来。
每座衣架宽度三四米,挂满了一长排当季礼服,按色系分类,层次分明,宛如等待选秀的宫女。
“请您挑选。”幸子道。
沈绒熟悉流程,明白这种让她直接选择成衣的做法已精简到不能再简。估计幸子知道她不愿浪费太多时间,于是直接压缩了程序。
她在衣架前走了一圈,指尖划过一种种高级礼服面料,目光轻飘飘地扫了扫,便像小时候玩点兵点将的游戏似的,随意挑出几套最简洁低调的小礼服。
不可否认,幸子的工作成果的确不错。每套礼服都很符合沈绒的审美,并同时满足她对舒适度的要求,虽然这是很多女士不那么在意的方面。
其中有些礼服甚至出乎意料地好看,足够令人惊艳。但沈绒不想打扮得那么引人注意,首先排除了那些袒肩、露背或者拖尾的大礼服款式。
“就这些吧。”她不打算再挑。
幸子微微蹙眉,似不赞同她的敷衍态度:“您不用再考虑一下?”
“不必麻烦。”
对方耐下性子建议:“其中最重要的两三套,建议您试穿一下,细节处可能要做微调。如果您实在无意试穿,至少先看看人形模特展示的上身效果,再做定夺不迟。”
“谢谢,不过不用了。”
沈绒不是故意与幸子对着干,只是懒得为了几套衣服折腾自己。
幸子退到一边,不再言语,看上去对某人已不抱希望。
几套礼服确定了,接下来的环节包括选择鞋子、手袋、发型、妆容、首饰等。
沈绒对参与其中缺乏兴趣,大概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发型师与化妆师都预先做好了许多设计图、拍摄了真人妆面照片,直接从平板里调出适合搭配刚才那几套礼服的,供沈绒挑选。
她直接选择看上去最简单的。至于现场试妆、试发型,自然逃不掉被省略的命运。
没几分钟,流程便走过了大半。接下来是首饰。
首饰与礼服一样是实物展示。一套又一套精美的首饰被呈现于沈绒面前,在铺着黑色天鹅绒的托盘上熠熠生辉。
但这一次,她并未立刻做出决定。当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套首饰上时,陷入短暂的失神。
这是她母亲沈宛的遗物。
整套首饰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项链。
整条项链宛如一挂璀璨星河,镶嵌着大大小小的无瑕钻石,最大的一颗有三百克拉。配合同样镶钻的手链与耳坠,在灯光下晶彩流动,美得惊心动魄。
她还记得,这套首饰名为“星河流光”,voteétoilée。
对于普通人而言,仅看钻石价值,这就是天价的宝物。但对于昔日的霍家女主人沈宛来说,这样的首饰不算多么稀罕。
母亲生前到底有多少首饰,沈绒没有概念。她之所以对这套“星河流光”的印象很深,是因为它与众不同的来历,曾两次在上流社会圈子里引发流言蜚语。
第一次,是在沈宛与霍白的婚礼上。这套首饰作为结婚贺礼出现,来自沈宛的一位神秘爱慕者。
根据这份礼物附带的一份简介,这套首饰的所有主要钻石都来自一颗罕见的巨大钻石原石,近三千克拉。它在非洲南部被开采发现的日期,正好是沈宛的生日。
可以想见,在霍家家主的婚礼上,这样一份来自新娘爱慕者的深情宣言,会引发人们怎样的桃色遐想与流言。
第二次,是在沈绒年幼时,霍家举行的一次酒会上。在沈绒的记忆里,沈宛总是郁郁寡欢,鲜少出现在公开场合。但那场酒会,她罕见地盛装出席,佩戴着这套首饰。当时她还搂着女儿,让摄影师为她们合影留念,令沈绒印象深刻。
后来沈绒听说了这套首饰的特殊来历,她不明白,母亲为何故意佩戴这套首饰,成为好事者嚼舌根的八卦素材。
直到沈宛去世,沈绒读了遗书,才明白当年沈宛与霍白早就貌合神离,夫妻关系降至冰点。或许是由于对丈夫出轨的怨恨,沈宛才高调地利用首饰进行报复。
后来,这套首饰与沈宛的其他遗物一样,被封存在地下储藏库中。沈绒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它。
见沈绒的目光长久停驻,造型师轻声询问:“您喜欢这套首饰?”
沈绒这才收回视线,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转向谭信:“母亲的遗物怎么会在这里?”
谭信解释:“根据先夫人的遗嘱,所有遗物都由您继承。现在这些首饰都属于您的收藏,归入您的私库。”
原来如此,沈绒有了猜想:造型师并不知晓这套首饰的来历,只是去霍家大小姐的私库里挑选合适的首饰,恰好挑出了这套。
真是个奇妙的巧合。
“嗯,我选这套。”
她伸出手,拿起沉甸甸的项链。入手是钻石/冰凉的触感。
这是母亲留下的,她很乐意再戴一次。或许还能为圈内的好事者提供更多流言素材,给霍家人小小地添点堵。
“好的,您需要现在试戴吗?”造型师随时准备提供服务。
沈绒静默须臾。
即使是首饰上最小的一颗钻石,普通人也买不起。
但霍家有太多珠宝收藏,连主人都早已遗忘了它们的存在,偶尔心血来潮地翻看厚厚的收藏图册时只觉陌生。
“不用试了,就这样吧。”她放下首饰,走到沙发前坐下,抱起双臂,“剩下还没选的,麻烦你们帮我决定。”
待一切尘埃落定,其他人迅速离开,室内终于恢复往日的宁静。
窗外天空湛蓝,好似发生了什么,又仿佛一切都尚未发生。
刚才沈绒为宴会做准备时,朱莎为了防止女儿添乱,一直让女孩待在卧室里。此刻女孩重获自由,像刚出笼的小鸟似的,开心地冲进起居室。
女孩忽然发现了放在桌上尚未收起的那套“星河流光”。
“哇,好漂亮!”她凑近了细瞧,欲伸手触摸。
朱莎赶忙阻止:“别碰。”
女孩听话地缩回手。
沈绒不在意:“无妨,蓓蓓喜欢的话可以先拿去玩。”
朱莎当然不敢把这么贵重的首饰交给女儿做玩具。
女孩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亮晶晶的钻石,认真道:“这很像魔法公主的项链。我们班一个女生也有一条,要小一点,但很像。”
《魔法公主》是一部热播的动画片,有周边玩具发售。其中一款满是塑料水钻的项链,成了很多小女孩的最爱。
在天真的孩子眼中,昂贵的天然钻石虽然好看,却与廉价的塑料水钻没什么区别。
朱莎想纠正女儿的错误认知,沈绒却点头:“是的,它们都差不多,本质是一样的:除了戴着好看,没什么用处。”
女孩拍手道:“其实我不太喜欢魔法公主,我喜欢梅莉达。公主可以做神箭手。”
前些天,沈绒陪她看了另一部动画《勇敢传说》。女孩特别喜欢片中的公主梅莉达。梅莉达不漂亮,却勇敢善良,向往自由独立,是一名出色的弓箭手。
沈绒摸摸女孩的发顶:“没错,一套弓箭比首饰有用得多。”
她希望将来的所有女孩,都不会像她的母亲那样,被华丽冰冷的珠宝首饰组成的牢笼束缚一生。
——————————
翌日早晨,私家车把沈绒送到霍家在j市的私人机场。
这次是一架超大型的空客飞机,拥有宽阔的空间,飞行平稳舒适。对于不习惯气流颠簸的沈绒来说,是个福音。
如果苏嘉明不在飞机上,那就更好了。她想。
但刚登上舷梯进入机舱,这个希望就破灭了,因为机内环境太有苏嘉明的个人风格。
只有他这种冷冰冰的家伙,才会把休闲区弄得像一间会议室。黑白灰的色调概括一切,连个吧台都没有,顶灯的光冷冷清清,宛如医院里的手术室。
于是毫不意外地,再往里走,就与他打了个照面。
他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戴着蓝牙耳机,面前是嵌墙式的大屏幕,似在进行视频会议。
下意识地,沈绒朝屏幕投去一瞥,看到几个不同的小窗口里有不同肤色的人,正向苏嘉明汇报什么。
她听不见声音,只瞥见屏幕上共享的一份文件,密密麻麻都是她看不懂的外文。在这宛如天书的信息中,夹杂的两个汉字就格外醒目——
下生。
这两字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汉字,但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她茫然。
还没来得及细看,下一秒屏幕就黑掉。苏嘉明按遥控,切断了通信。
她挑眉:“你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我看到?”
他淡淡扫了她一眼,然后便一言不发地拿起平板,通过小屏幕继续会议,仿佛不愿与她多说一句。
幸子走了过来,为他面前的透明玻璃杯续水。
续完水,她转向沈绒:“霍小姐,请跟我来。”
当沈绒跟着对方走进更衣室时,听到身后隐约传来苏嘉明吩咐下属的声音:“三小时后,文件发来。”
从这里到目的地,飞行时间两个多小时。三小时后,应该是下了飞机的行车途中。可见他这一路上都要继续办公。
时间表安排严谨,宛如一套精密的齿轮系统,不因任何事情停止运行。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勤奋工作被视为普通打工人的“福报”和美德,却并不适用于霍家这个阶层。霍家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势力太庞大,宛如一个自成体系的生态系统,不断自发地流动循环,才能延续数百年,依然生生不息。
事实上,即使霍家的掌权者是一头猪,整个家族也能凭着惯性运行下去,至少在她有生之年没有崩溃之虞,除非有强大的外力干预……但还有什么外力能影响霍家呢?她难以想象。
所以,如果只想维持现状,根本无需如此分秒必争的工作。难道苏嘉明还有更大的野心,想吞并周家与乔家?
念及于此,她自嘲这个脑洞未免太大。除非苏嘉明疯了,才会妄想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当她换好礼服从更衣室出来时,飞机已进入巡航状态,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平稳飞行。
舷窗外是一望无际的云海,寂静中只余嗡然轻鸣的白噪音。
她进入化妆间,先做发型,再化妆。
发型师来自y国,擅长自然简约的风格。他为霍家服务多年,以前沈绒的发型也常常由他负责。
数年未见,他依然开朗健谈,一见沈绒就露出灿烂笑容。
不过,在细看沈绒的一头长发时,连他都忍不住在心中低叹“我的上帝”。她的发质大不如前,参考他的标准应该属于糟糕极了。
但对沈绒而言,这很正常,普通人哪有那么多精力和财力去护养三千烦恼丝。
若非时间不足,发型师定会为她的头发做一次全面的深度护理,至少也要临场抢救。现在只能根据她的要求,简单做个发型。
他拿着小剪刀鼓捣着沈绒的头发,而她坐在镜前,手机连上wifi,打开搜索引擎主页,输入“下生”两字。
检索结果不少,但看上去没什么能与苏嘉明扯上关系。
不过她学到了一点冷知识。排名第一的搜索结果是介绍“下生”的百科词条,她浏览完才知道,原来这是一种宗教信仰。
根据一些佛经的记载,在未来,弥勒佛终将降临人间,改变这个充满罪恶与苦难的世界,让所有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受度解脱。这就是所谓的“下生”信仰。
但这与苏嘉明没什么关联,他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有宗教信仰的人之一。要说起来,她倒是希望他赶紧剃度出家,别和她订婚。
检索无果,她关掉搜索引擎页面,放弃了对他那份文件的打探。
终于,发型做好,妆也完成。
水晶镜前,十几束射灯光线从各个角度打在肌肤上,呈现最细致入微的观察效果。
只见镜中透薄的底妆几乎毫无粉感,与肌肤完美贴合,但又确实与素颜有很大区别。这种不显脂粉痕迹的妆容,其实比浓妆的工序更多。
眼睑上刷出的浅淡的珠光杏色,若有似无。唇上一抹樱桃红,似不经意间透出。
越是看似简单,就越是讲究技术。比起沈绒平日里出门前五分钟搞定的妆,高阶太多。
这样的妆,这样的发型,再加上那套名为“星河流光”的钻石首饰,她在镜中的人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