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久,他真的不记得这苏大人是哪个苏大人,时矜又委屈道:“你都答应我要去游西湖了,还走不走了。”
赫巡这才想起来。
他八岁时曾同扬州刺史苏珉一同去过江南,具体是要做什么他已经忘了,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真的回到自己小时候了?
云楚比他小两岁,也就是说如今云楚也不过才六岁,现在还在云府。
“云府……”
赫巡一言不发的向前,时矜一脸的不明所以,他迈着小短腿跟上赫巡,声音稚嫩:“什么云府,雪宝你往回走干嘛?我们不是要出去吗?”
他们确实得出去了,
十天后。
时矜皱着小脸,在侍从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他有几分嫌弃的落脚,看着这并不宽广,甚至可以说破旧的石板路,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雪宝雪宝,你说话啊。”
赫巡走在前面,脚步有几分急切。
他仿佛是一点没感觉到这里的贫苦与破旧,冷声斥责了句:“废话什么。”
时矜哼了一声,然后低声同随行小厮道:“你有没有觉得雪宝最近变凶了。”
“他都不跟我玩了,每天就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会是病了吧?”
小厮偷偷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赫巡,这几天殿下的确有点异常,就比如非要来湫山这事,谁劝都不顶用,
“奴才也不知殿下怎么了……”
另一名小厮上前,劝道:“殿下…殿下您慢些,你若是有什么事交给奴才办就好。”
这湫山他们之前都没听说过,谁知道曲洲竟还有这么个破地方,入目房屋不说比京城,就算是比之扬州差的也不止一星半点。
原本好好的待在江南,谁知这大少爷一夕之间就突然说要来湫山,赫巡又一直都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性情执拗,也没人敢违抗他。
赫巡凭借着记忆走到云府大门前。
小厮看向这户人家,这看起来是这条街道上相对富裕些的人家,可殿下一直待在皇宫,就算出门,去的也是富庶之地,总不至于同这里的人有什么纠葛。
他试探着开口道:“殿下,您要进去吗?”
赫巡仅在门口站了片刻便放弃了直接进去的念头,云楚此时还不认识他,他这般堂而皇之的进去,再强硬的要求她跟他走恐怕会吓到她。
此时的云楚也才不过六岁,比奶包也大不了多少,不能用这种法子。
他摇了摇头,犹如自言自语般道:“罢了。”
侍从惊喜道:“那殿下,奴才这就安排您即刻返京。”
时矜慢吞吞的走到赫巡身边,道:“这里能有什么好玩的。”
赫巡并未多言,仅留下一句“不从这里进”便转身离开。
留下侍从与时矜面面相觑。
侍从面露苦色,企图让时矜劝劝赫巡:“时小少爷……”
时矜略一沉吟,随即兴奋道:“耶,要翻墙了!”
赫巡幼时生性调皮,这类爬树翻墙的事干过不少,不过现在带着这具八岁的躯体,做起事来实在是有几分拖后腿。
可他的动作全无半分犹豫,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激动。
六岁的云楚,那可是六岁的云楚。
十六岁的云楚就已经甜美可爱到让他神魂颠倒,那六岁的云楚岂不可爱到让人原地升天。
时矜不知道赫巡为什么一夕之间身手变得如此利落,明明他俩是一个岁数,他费劲跟着爬上屋檐,累的气喘吁吁,见赫巡终于消停了,这才道:“你在干嘛啊雪宝……”
他说话间顺着赫巡的目光的看过去,随即动作一顿,“咦?”
云府不大,他们所在这处地方,几乎可以将整个云府尽收眼中。
只见大概是于膳房处,在外面堆放的乱糟糟的柴火堆里,一个圆圆的脑袋小心的探出来,目光小心的追随着方才从膳房出去的那个下人。
时矜疑惑:“那是什么东西?”
赫巡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云楚。
小女孩头上乱糟糟的扎两个小辫子,身上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肉感,白嫩的脸庞上,清丽灵动的五官同这破旧的地方格格不入。
那人一走,就见小女孩笨手笨脚的从柴火堆里爬出来,身上穿的襦裙有几处磨损。
裙摆对她而言太长,她就弯着腰搂着自己的裙子,轻手轻脚的溜进膳房,还没走几步就被绊了一下,担心发出声音的她小脸骤然变色,缓了好半天才调整自己的动作,越发小心的走进去。
时矜不由
笑了出来,他指着云楚道:“她好像我娘养的那只花栗鼠哦,笨笨的。”
没过一会,小女孩就快速从膳房里跑了出来,她紧紧的揽着自己的衣襟,怀里像是在藏着什么东西。
时矜看的津津有味:“她在偷东西啊。”
年幼时的云楚并不如赫巡初见她时那般消瘦,她的脸上仍有奶娃娃的肉感,惊慌与忐忑都非常明显,头上绾的两个发髻歪歪扭扭的,像是她自己扎的。
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膳房附近。
她的动作一点也不娴熟,隔着这么远,赫巡都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可当初云楚同他说起这事时,在她的形容里,她简直镇定自若游刃有余。
时矜:“她是家仆的女儿吗,这样偷东西要是被发现怎么办。”
“这小孩可真馋,不就是一点吃的吗,这样会得不偿失的。”
赫巡薄唇一直紧抿着,这是终于忍不住道:“闭嘴!”
时矜被吓得当真闭了嘴,他这几天面对赫巡的时候,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自己旁边的这位不是他的好玩伴好兄弟,而是他的老父亲。
“你最近…怎么那么凶啊。”
“你都不跟我一起玩弹弓了。”
在他说话间,赫巡已经从墙头一跃跳了进去。
时矜话音顿住,看了看稳稳落地的赫巡,又看了看这足有五六尺高的院墙,心中生出几许怀疑赫巡背着他练功的被背叛感来。
他不可思议的张大嘴巴。
赫巡匆匆回头跟他说了句:“在这等我。”
这么高的墙,他又下不去,只能在这等着啊!
云府应该是在后来被翻修了一遍,但大致构局并未怎么改变,他原本想凭着记忆找到云楚曾经睡过的屋子,可在行至一处树木掩映的墙角时,隐约看见了一团淡紫色。
他顿住脚步,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紧张来。
犹疑不过片刻,他轻轻抬脚,然后踏入这片寂静之地中,他脚步放的轻,越走近越那身影就越清晰。
很小的紫色一团,背对着他蹲在墙角。
柔软乌黑的发有几缕散落下来,落在鼓起的脸颊,她仍然把自己裙摆搂在怀里,可身后仍有几块轻纱落在地上,粘上了灰尘。
赫巡站在她身后。
身影投下,终于让正在吃着糕点的小孩察觉出几分不对来。
她捏着芙蓉糕,动作一下顿住,不敢回头。
赫巡试探着道了一声:“……楚楚?”
小姑娘身形一抖,她慌忙回头看向赫巡,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尽是慌张,因为动作太大,怀里揣的一块芙蓉糕也从她身上掉了下去。
赫巡伸手将之接住。
他一眼就看出这芙蓉糕做的定然不好吃,干巴巴的碎屑很多,不及宫中半分。
“你你你……”
六岁的云楚比赫巡想象的要更好看,曾经他试图通过奶包去幻想云楚的模样,但都没有什么实感,如今见到,方才觉得奶包不及小云楚半分。
她真的很漂亮。
像凌乱的草丛中,一朵娇小的蔷薇。
小姑娘朝后退了半步,眼尾发红,她不识得这个哥哥,但想必是秋月姐姐的某个亲戚,她实在害怕极了,连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我不应该……”
她年龄太小,慌张之下连话都说不清楚,顿了几瞬才把话说完:“我不该偷吃东西的。”
见赫巡不说话,小云楚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那副可怜样看着好像下一瞬就要给他跪下一般。
“求求你了,哥哥。”
“我不敢了,你不要告诉我母亲好不好。”
“我…
我是小偷,你打我吧,求求你别告诉我的母亲。”
赫巡知道云楚幼时过的不好,但大多数时候,他知道归知道,他从未感同身受过。
甚至在除云楚以外的所有人眼里,过得不好都仅仅只是一个片面的表述。
甚至会有人认为,这世上有谁是容易的呢?
如果云秋月和苏筠不喜欢她,那她避着就好了,或者说被骂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听就是了。
被打几下更没什么关系,一时的痛楚而已。
“你不是小偷……”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这府中的每个人,都是沾了你的光才得以安身立命,以富人自居。
很多时候,他们总忽略一个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在那样环境里长大的,是个脆弱的小女孩。她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人说她是小偷,她就真的觉得自己是小偷,有人说她不配,她就真的觉得自己不配。
只是后来,她总是在被不断的打压,无休止的羞辱,在无数自我否定后,才在数年后,终于开始扭曲。
赫巡嗓间酸涩,掌间那块轻飘飘的芙蓉糕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他拉过小云楚的手,她哭声渐止,并不情愿被他拉着,可又不敢反抗。
按照她以往的经验,这位哥哥难道是喜欢打手心吗?
可赫巡将那块芙蓉糕轻轻放在她的手心。
云楚眨巴了一下眼睛,不太明白。
赫巡张了张唇,然后又几分艰难的轻声道:“这里的芙蓉糕不好吃,你想吃更好一些的吗?”
云楚歪着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哥哥,声音还带着哭腔,问:“你会告诉我母亲吗?”
赫巡道:“不会,而且苏筠并不是你的母亲。”
云楚道:“我知道呀!”
言罢,她又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一点点大,但赫巡跟她说话时很温柔,让她感受到了几分善意,所以她轻易就相信了他。
她压低声音,告诉他:“但是不能说出来哦,要是被她发现,那可就惨啦!”
她脸上还挂着泪,但是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提及自己的娘亲,她又弯了弯唇,然后得意道:“我的亲娘亲有事走了,她过一段时间就会来接我啦!”
“她最好了。”云楚叹了口气,小脸带着忧愁:“就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都等她好多天了。”
她掰着手指头胡乱算了算,道:“有好几百天呢。”
是一年多。
而且不仅是这一年多,就算她再等十年,她的娘亲都不会回来。
赫巡在心中无声的补充。
云楚念叨完,终于看向赫巡,然后道:“你不会告诉我母亲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