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窗外的风吹来,带着闷热的气息。
他的手指冰凉。
明容道:“信国夫人说,男女授受——”
“你不必把我当男人。”赵秀语气低柔,如他的肌肤一般清冷,“也不用把我当人。”
“……”
明容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开口:“不当人,那当成什么?”
妖怪吗?
魔头,一定是魔头。
这就是大反派的觉悟吧,他都不当自己是人,直接当成恶鬼凶魔。
少年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令炎热的夏天变得冰凉。
他没有回答。
明容问朱妈妈要来她女儿当年的画像,拿到手,却有一点后悔。
她提出帮忙,朱妈妈嘴上说,相隔这么多年,希望甚微,又说太麻烦,不好叫她欠宫中贵人的人情。
然而,不管她说什么,那双突然亮起的眼眸,不会骗人。
希望使人焕发最明亮的光彩。
可找不着人呢?
打听不到那姑娘的下落,希望之后的失望,最伤人。
明容感到压力巨大。
她先去长生阁。
最近,赵检经常在外走动,致力于发展人脉。他接触不了朝中大员,就和他们的子孙打交道,也算另辟蹊径。
明容请他问问,有没有调查此类事件的官员。
他答应了。
一天,两天……五天,十天。
没有下文。
明容忧郁的想,赵检肯定忘记了。
她去找他的时候,他正打算出门,也没问多少细节,想来只是随口一答应,不曾放在心上。
他忙啊。
再忙,既然答应,就算办不到,总要说一声。
……罢了。
明容又问禧妃。
禧妃听完,问道:“那姑娘几岁走丢的?”
明容:“四岁。”
“四岁走失,如今十几年过去,抱走她的和她自己,多半都没了。”禧妃吃着宫女切成小块的西瓜,“四岁的丫头,卖给主人家当奴婢,太小,自个儿还得要人照顾,没人闲得慌,多养一张等吃饭的嘴。卖给富户当童养媳,来历不明,好点儿的人家也不要……她长的好看吗?”
明容给她看画像。
禧妃随意的瞄一眼,“还行。最好的结果,被人抱去当女儿养。最坏的,被人卖掉。”
明容问:“卖到什么地方?”
“不干净的地方,收留她的老妈子养大她,指望卖出更高的价钱。”禧妃道,“那还不如死了。”
不知为何,明容想起水姨娘。
朱妈妈总说青楼不干净,水姨娘脏,身子脏,脑子也脏。
她打了个寒颤。
待禧妃走了,长乐忽然道:“年月久远,那姑娘不记事,实在不好找,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明容一喜,“公主,你有办法?”
“我没办法。”长乐抱着四崽,喂它吃掰碎的小点心,“常来京城走街串巷的人牙子,官差应该认得。”
“那我叫阿爹——”
“这等既麻烦又没油水可捞的芝麻小事,想要使唤人没日没夜全力以赴的调查,南康侯没这面子。”
“……七哥走了啊。”
“七哥走了,东宫不在那儿吗。”
“你都说了是芝麻小事,又麻烦。”明容叹气,“官差大爷我都请不动,更何况太子。”
“试试总没害处。”长乐道。
明容心想,也对。
太子虽然见谁都像草包,动不动想弄死大臣,以减轻国库的负担,可是,偶尔,他也会做一两件善事。
比如禧妃娘娘的侄子。
他伤到脚,太子为他写引荐信,他才得到治疗。
去年,那孩子能走路了,便来宫里谢恩。当时明容就在东宫,看着他和他母亲,还有禧妃,对着太子殿下千恩万谢。
由此可见,太子也没那么绝情。
“你说的有道理。”明容伸长手,摸摸四崽的小脑袋,“四崽日渐乖巧,不再狂躁易怒。公主,你可知为何?”
“为什么?”
“因为你啊。”
长乐一怔,不明所以。
明容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总是忘记。狗狗能感觉到主人的情绪——”她的一只手放在心口,“你的心中压着太多事,心情低落,时常不安、焦虑,狗狗便会觉得它有责任充当你的小侍卫,冲在前头保护你。”
“它对人乱叫,骂也不听——”
“他觉得你受到威胁,你的心里在害怕。现在你好多了,所以它也温顺。”
长乐不语。
她低头,抚弄四崽的小爪子,轻哼:“……这么小的玩意儿,别人踢你一脚,你就没命,当自己是野狼,是大老虎吗?”
四崽舔了舔她的手背,对她吐舌头。
“虽然弱小,但是为了主人,四崽可以变成最勇敢的猛兽。”明容温声道,“这就是小狗狗对主人的爱啊。”
长乐仍安静。
半晌,她又哼一声,瞥向明容,“小畜生在想什么,你那么清楚,你上辈子也是小狗狗?”
梦境分为两种。
与明容相关,那便是光怪陆离,神乎其神的幻梦。
与他有关,梦都是凄冷的。
认识明容以前,赵秀的每个梦境都是回忆。
总是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的,被迫重温旧日梦魇。
因为处在旁观者的位置,他在梦中都清醒,清醒地恨着。
这一个梦,尤其如此。
乾封七年。
母后不治身亡,父皇屠戮凤鸣宫、未央殿,宫中血流成河,就连为母后诊治的太医和民间门名医,也都受到牵连,无一幸免。
都死光了。
人们说,凶手已经查明,霍绛儿招认了。她被纯妃收买,毒杀皇后。
母后身边有四名大宫女,皆是她的亲随,跟从她南征北战。
其中,三人善武。
那三名宫女自动请求为母后殉葬,永守陵寝。
绛儿不会武功,她只负责母后的衣食住行。
她认罪,下在狱中,受尽非人的折磨。
霍绛儿死的那一日,天上飘起鹅毛大雪,白昼也如黄昏。她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人,是年仅四岁的太子。
赵秀清晰地铭记。
当年,他多么着急啊。
他知道霍绛儿没几天可活,深怕她咽下那口气,世间门再无人告知他真相。
于是,他命令玉英设法放他进天牢。
无论如何,他必须见霍绛儿一面。
幽暗的牢房中,女子悄无声息地躺着。
她满面是血,满身是血,就连披散的头发,都被大块大块的血污粘在一起。
逼仄的空间门,充斥腐烂的臭味。
她的躯体在溃烂。
可她还有气,她的一只眼珠子脱落,另一只看见了他。
绛儿说:“太子。”
她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