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秋月如往常一般敲门进来,随即一愣。
太子醒着。
他一手支头,眼皮轻轻合起,目下青黑,显然夜里没睡好。桌上放着一封写完的信,字迹潦草,墨水已干。
秋月望向窗外天色。
只怕天不亮,太子就醒了。
赵秀道:“叫玉英过来。”一开口,嗓音沙哑。
秋月:“……是。”
等人来了,赵秀将信纸叠起,放入信封,“快马加鞭送去清州。”
玉英看一眼信上的字,是给叶家三爷的。
他颔首,“好。”
“然后命人去明光殿。”
“找禧妃娘娘?”
“告诉禧妃,她弟弟不日便回京。”少年眉目不动,语气平淡,“至于多快,取决于她自己。”
“是,卑职领命。”
明容去过未央殿,便到明光殿等长乐公主一起上学。
刚到大门前,却见问竹已经等在那里。
明容惊讶,“问竹姐姐?”
问竹笑,“姑娘早上走的匆忙,忘记带上书箧。”
一名小太监抱着个竹箱,走了过来。
明容不懂这是做什么用的,揭开盖子一看,发现应该就是古代的书包。除了书卷,还有笔墨纸砚等杂物。
冬书背起来。
问竹看着明光殿的牌匾,俯身在明容耳旁道:“公主年幼,姑娘多担待些。”
明容点头。
问竹离开不久,长乐公主带着一名宫女出来了。
小公主的脸色冷冷的,显得不易亲近,总给人一种耐性欠佳的错觉。乍一看,竟和她的太子哥哥有几分相似。
长乐瞥见冬书背着的书箧,又扫了明容一眼,漠然道:“以后这东西不用带。”
明容问:“上学怎么能不带书包呢?”
长乐又道:“累赘。”
明容:“……”
她叫冬书放下书箧,自己背了起来,说道:“姑姑给我准备的,我觉得很实用啊。”
长乐不理她,径自坐上步舆,全程不再开口。
皇子公主上课的地方,名为文华殿。此地的建筑风格庄严肃穆,令人不知不觉便谨慎起来。
奇怪的是,院子中间门用一堵照壁和花卉盆栽巧妙地隔开。一道大门进去,左右两边互不相干。
明容踌躇不前,不知往左,还是往右。
长乐从步舆下来,默默地观察新伴读。
明容背着一只笨重的破竹箱走了一路,累得气喘吁吁,双颊嫣红,鼻尖和额头渗出汗珠。
长乐想,这个人有点傻。
“左边男,右边女。”她跨进门槛。
明容豁然开朗。
原来大曜的皇家子弟上学,皇子和公主是分开的。
她赶紧跟上。
小雯在旁边伺候着,干着急。
她是长乐公主的侍女,早上禧妃娘娘交代了公主好些话,让公主说与明容听,公主却不上心。她只好代为开口:“太子自有大儒教导,不来听课。”
明容一怔,“你对我说话么?”
小雯呆了呆,“这、这是自然!”
难不成还跟公主讲么!
明容望着她,神色古怪,接着便转过头,兀自研究起亭台楼阁和房室。
小雯不知所措。
她想着禧妃说过的那些话,便以为明姑娘心里就算不是十成的清明,总也是有数的。就算她一个小姑娘家的不明事理,皇后怎么也该跟她解释过这其中的内情。
明姑娘讨好太子,对皇后,对禧妃,对她自己,本是三赢的喜事。
可她,怎能对太子殿下如此不上心?
“七哥也不来上课。”长乐突然道,“他总是到处乱跑,除了太子哥哥,谁也管不住他。三哥这段日子来的少,他更喜欢去演武场。六哥会来,但是老迟到,因为睡不醒。”
小雯急道:“公主!”
公主又不听娘娘的话,偏来唱反调。
明姑娘要是心思动到那几位皇子的身上,可怎么办呀?舅爷的事情还没办成呢。太子如果一个不高兴,把舅爷扣下,一两年的不让他回来,娘娘和家里人不就得了一场空欢喜?
她头疼,内心火急火燎的。
明容摇了摇头,少年老成的说:“他们长大了会后悔。”
长乐一愣,“谁会后悔?”
“你的翘课、迟到的兄长。”明容说。
“为何后悔?”长乐又问。
明容其实也不清楚。
这话是她的小学老师常挂在嘴边,用来激励学生的。
她随口说道:“因为时间门是最宝贵的东西,一去不复返。他们小时候不努力学习,长大了就悔恨哭泣。”
长乐哼了声:“傻话。我的哥哥们长大了,该打仗的去打仗,上不了战场的上朝堂,后院女子争宠就够他们色迷心窍晕头转向,哪儿来的功夫悔恨?还哭泣,男子汉为这点小事流泪,说出去叫人笑话。”
明容想,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可她还是坚持:“他们心里总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在后悔。”
“我看你才要后悔。”长乐冷冷道,“你不懂吗?”
“懂什么?”
长乐的视线移开,落在几名结伴走进学堂的少女身上。
她面无表情,“你以为来这儿真是为了听课?”
“不学知识,来什么学堂。”
“我们来,为的是祖宗规矩,为的是打发光阴。你们来——”长乐一顿,语气更冷漠,“为的是在皇子面前混眼熟,日后好谈婚嫁。”
明容道:“我不管,我就是来读书的,我要拿考试第一名。”
长乐:“……”
一个上午结束,明容对大曜的皇家学院很有意见。
文华殿的学子上三休二,典型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就罢了。不到中午就放学,这也说的过去。可是课堂教学和同学之间门的学习氛围,绝对有大问题。
女子学院总共没多少人,但还是分成三个班级,在不同的教室上课。
明容的小班级人数最少,只有两位公主,四名伴读,满打满算六名学生。
信国夫人讲课,她讲她的,底下的学生各玩各的。
长乐公主在纸上画小猫小狗。长悦公主支着头不小心睡着了。其余三名伴读有的在开小差,有的神游天外。
难怪公主说不用带书包,压根就没人认真学习。
下课休息,明容得空便请教小雯:“其它班级也这样?”
小雯不解,“班级?”
明容说:“就是课堂。别人也这样?”
“公主这边大同小异吧,皇子那儿不一样,周博士可严厉了。”小雯答道,“圣上会考评皇子的学问,却不过问公主的学业。皇后不问,各位娘娘也都不在意,公主自己又怎会在乎呢?不过打发日子罢了……不过也有认真听讲的。白姑娘就爱听课、读书。”
“白姑娘?”
“长广公主的伴读,白六姑娘,白惜桐。”
正说着,两名少女从对面的长廊行来。
其中一人见到明容,一愣。她与同伴说了几句,独自过来。
明容认出她,婉仪郡主。
另一人身着素衣,长发仅用丝绦束起,竟无半点金银头饰。人也是文文静静的,有些冷清。她与明容对视一瞬,点了点头,算作招呼,转身进去学堂。
“那位就是白姑娘,她很有才气,常听人夸奖她呢。”小雯说着,又看向走过来的少女,“这位是——”
“我认识。”
小雯诧异。
婉仪郡主站定,握住明容的手腕,开口道:“容容,我找了你好几次,你怎么不理我?”
明容缩回手,“我们还是别来往了。”
“……我知道你恼我。”婉仪郡主咬住嘴唇,眼角余光瞧见小雯和冬书,有些话便难以出口,只能委婉的说,“容容,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身不由己。”
明容知道她身不由己。
她想起梦中跋扈的雍西王妃,想起苓娘对自己说的话。
可是,那又如何?
郡主的好朋友,她口口声声呼唤的容容,早已不在人间门。
明容抬头,看着她,“我不能跟你做朋友,所以别来往了,你也不要找我。”
婉仪郡主的脸慢慢地涨红,过了片刻,又转白。她的眼圈儿微红,难过得快哭出来,张了张嘴,却被打断。
“让开。”身后,少女冷冷道。
婉仪郡主慌忙退到一边,低头,唤了声:“长乐公主。”
长乐面无表情,对着明容道:“你不是要考第一名?还不进去听讲。”
话音刚落,人已经走远,背影清清冷冷。
辰时上课,午时不到,公主就放学了。
明容计算时间门,差不多七点上课,十点半下课,中间门休息半小时,满打满算,一天就上三个小时的课。
她为大曜公主们的学业前景感到深沉的忧虑。
离开前,她偷偷往左边的院子瞄了两眼。
皇子还没下课,朗朗读书声透窗而出。
——区别对待,重男轻女。
明容想。
但听课确实没什么意思。
刚才,信国夫人讲了小半个时辰的养孩子学问,讲如果生了女儿为何不让她睡床,要睡地上,给她一块砖头当玩具。
信国夫人一本正经的说,这是为了保持警醒,为了牢记女儿本弱,当卑微侍人。
至于给块砖头,则是告诫孩子,她应当勤劳刻苦。
就很没道理。
刚出生的小婴儿,别说给一块砖头,就是给她一本道德经,她也只会当成废纸。不让她睡床,没准她在心底痛骂正在床上睡大觉的狠心爹娘。
这能警醒谁呢?
只会让孩子生气,孩子生气就哭,大人也睡不好觉,两败俱伤。
信国夫人要她们背下原文。
明容决定回去就背,考完试再把毫无道理的课文丢掉。反正在现代,她也不是每篇课文都认同,但她的阅读理解绝对是教科书式的标准答案。
成绩在手,不认可的学问忘光光。
皆大欢喜。
明容打算回去长宁宫,便跟长乐公主道别:“公主,我回去了。”
长乐:“先去一处地方。”
明容:“去哪?”
长乐:“看一个人。”
东宫。
赵秀猜测,明容该放学了。
于是,他换上一件水蓝的锦衣,黑发先用玉冠束紧,后又被他亲自放下,只用一根釉蓝的缎带随意拢起。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
明容又会穿花里花俏的粉色吧?
比起他过年时候穿的艳丽深红,今日的蓝衣和粉色更相衬。
她这次总不能目中无人,无视他的存在。
赵秀在正殿坐了会儿,传两名侍卫进来。他打量着玉英,唤道:“秋月。”
侍女应声:“殿下有何吩咐?”
赵秀的目光停留在青年侍卫脸上,淡淡道:“伺候玉英换一身光鲜明亮的衣裳。整天穿得像披麻戴孝,碍眼。”
秋月微愣。
何竺咳嗽一声,道:“殿下,我们穿的都是仿照叶家的踏雪银甲军——”
“这是孤的东宫,不是军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