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刚跟着伯伯到上海,看到电视机里的人修路,她觉得很有趣,多看了两眼。
现在想想,真是缘,妙不可言。她到了真正的农村,居然亲手修路了。
大队书记热切地夸奖她:“你就是有文化,上大学的人,学啥都快。连抡锤子都比我们学得快。”
旁边人笑道:“那肯定的啦,咱们用的铁锤就是漳州来的知青娃娃教的。”
还在修红旗渠的那会儿,闽南有知青下放到了林县。他们也上工修水渠去了,还教会了本地人用他们的铁锤。
这种铁锤可有意思了,跟以前用的都不一样。那锤子的把柄啊,是23条长竹片叠在一块,牢牢插在铁锤孔里。
大家一开始感觉莫名其妙,还嘲笑说闽南肯定树少,舍不得用木头,所以拿竹片凑合。
结果他们拎在手上一用,顿时发现这是宝藏了,感觉太不一样了。这种铁锤,敲起来又有韧性又有弹性,特别省力气。
从此之后,大家就抛弃了原先的木头把手,全都改用竹片了。
他们也将这种锤子教给了唐安妮。
唐安妮下意识地解释:“这利用的是力学原理,借助惯性,锤子甩打的时候就可以产生更大的冲击力。敲到钢纤上,它的冲击力又通过有弹性的锤子把手起到了缓冲的作用,所以我们就感觉不到那么震手,人干活更加舒服,更加省力。”
她也是头一回看到这种锤子,觉得太神奇了。
就像伯伯说的那样,劳动者是最聪明的,哪怕大字不识一个的劳动者也会在重复的劳动过程中总结出经验,让自己的劳动更有效率。
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赞叹。
结果社员们先感慨万千:“还是要学习呀,唐老师真厉害,一瞧就知道咋回事儿了。”
原先大家把孩子送到学校除了想让他们认几个字,将来不至于真的当睁眼瞎之外,其实更多的目的是希望有个地方能框着这帮小崽子。省得他们跑来跑去,万一掉水里淹死了或者给家里闯祸了,才烦人呢。
现在跟唐老师打交道的机会多,社员们的心思渐渐就变了。
谁不想好呢?
假如他们的孩子将来就跟唐老师一样,嗐,能有一半的一半,那也很好了。所以得督促他们,别一天到晚瞎疯瞎闹,要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好好学习。
唐安妮却认真地强调:“他们很好啊,他们都非常聪明,会举一反三。”
她觉得她的学生们是最聪明最可爱的。他们总是能在生活中发现各种各样的闪光点,并且为它们而快乐。他们明明吃得很差,穿的衣服也很破,可他们的眼睛就是那样的明亮,他们的笑容就是那样的灿烂。没有谁能够拒绝他们的。
如此可爱的他们。
与其说她是他们的老师,不如说是他们让她认识到了生活的美好。
在之前的20年里,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如此重要,她是被需要的,她是被爱的。他们肯定她,赞美她。即便她做的不好,他们也笑着鼓励她说下一次肯定能做好。
唐安妮感觉自己像一颗干枯的植物,突然间就吸饱了水。她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贫瘠,直到她身处爱和鼓励之中时,她才意识到原来的自己一直被忽视着。
没有谁觉得她重要,包括她自己。
但是现在,她知道自己很重要,她支撑起了一个学校,给了孩子未来的希望。她牵头修了一条路,给了社员走出大山的希望。
虽然她不好意思将这些放在自己头上,但大家都这么说。时间久了,渐渐的,她也不由自主地相信,这的确是她做过的事。
社员们赶她回学校,他们人多,不用她到工地上干活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唐安妮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瞬间想捂住脸。
手心碰到面颊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磨出了薄薄的茧子。
上帝呀,如果妈妈看到她的手变成这样的话,妈妈一定会疯掉吧。可是她为什么会这样骄傲呢,因为这是她劳动的证明啊。
她一定是被公产主义思想洗脑了,不是那种为了彰显自己的叛逆和独树一帜而挂在嘴边公产主义,而是那种为人民服务的思想,那种自力更生,劳动者食其食的公产主义理念。
她的朋友要知道的话,肯定会嘲笑她的。因为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粗鲁的下等人,就好像莫泊桑的那篇小说《laparure》你的女主角玛蒂尔德一样,因为丢掉了那串项链,为了还债,辛苦了10年,磨粗了手指头,成了位高门大嗓的劳动妇女。
人人都嘲笑她可怜可悲。唐安妮第一次看的时候也觉得可怕,人没钱又想过好日子就变得荒唐又可笑。但现在,她偶然间又翻起这本书,却惊讶地发现她非常欣赏马蒂尔德。因为这位曾经天天沉迷于幻想中的小女人,在生活发生变故时,是那么的勇敢又坚强。
她不曾推卸责任,她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过错,她竭尽所能去偿还债务,坦然面对生活的不如意,没有堕落,也没有抱怨。
比起曾经娇弱如玫瑰的她,唐安妮更喜欢她饱经风霜的容颜。那样的她,已经足以面对生活的起起伏伏。
她迫不及待地给伯伯写信,分享自己的感触。她发现人真的会变,随着人的际遇的变化,相同的事物,在不同的时期,得出的结论居然可以截然相反。
伯伯鼓励她多体验多思考,要有自己的想法。
她想了半天,感觉自己接收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她想继续看电视,跟着电视学习更多的知识。
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得村里通电。
唐安妮再度打电话回家要钱,她要求妈妈把每个月8000美金的零花钱打给自己,她在中国也有开销。
然而这回妈妈拒绝了她,并且要求她立刻买机票返回纽约。她已经在中国待的够久了,她应该回去过圣诞节。即便是环球旅行,也没必要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
唐安妮一点也不想离开。恰恰相反,她认为自己待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她根本没办法真正认识这个国家。
她无意和母亲争执,她直接将电话打给了哥哥,开门见山地提要求,她需要拿到自己每个月8000美金的零花钱,她得维持自己的体面。
哥哥毫不犹豫:“那你回来,我保证每个月可以再给你加2000美元的零花钱,这样你能拿到1万块。”
唐安妮抛出诱饵:“我在中国,可以帮家里拿回当初遗失的家具和花瓶,哦,听说他们叫古董。我想爸爸肯定会对这些感兴趣的。”
她的父亲,就像妈妈说的一样,拥有可笑的虚荣心,一直想要恢复唐家昔日的荣光,这样他就能证明自己是唐家真正的合格的继承人。
即便他是小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