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别说了,秀英跟她婆婆吵起来了,这回彻底闹掰了。”
田蓝赶紧加快了蹬车的频率。
她当然不是去劝和的,什么宁拆10座庙,不毁一门亲,在她这儿从来就没市场过。
上个世界,新中国成立后,她可是参与制定《婚姻法》的人,首先强调的就是婚姻自由。
就方秀英的婆家,那一地鸡毛的,勉强绑在一起,真没什么意思。
人不怕穷不怕底子差,就怕根子里坏,自己不上进,还不许别人好,太缺德了。
自行车两只轮子飞快往前跑,一直跑到方秀英家门口才停下。
不用辨认到底谁是她家,只要看哪里围的人最多,哪里声音最吵就行。
田蓝停下自行车,瞧见院子里的人分成两拨。
一波是刚高考完的学生们,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腰杆挺得笔直,他们是来给方秀英撑腰的,当然不能露怯。
另一波则是本村的村民,多半是邻居和同族的人,他们天然站在方秀英的婆家那边,只是也没什么人吭声。
因为她婆家做的实在太不漂亮了。
考大学那是上进的事啊,又没花你家的钱,考上了大学,那全家人都光荣,将来能吃国家粮的。
结果你们把人准考证给毁了,那不是诚心结仇吗?
知足吧,多少知青都跑了,人家还留在村里,你们还想要人家怎么样啊?
方秀英的婆婆死不承认:“谁敢动你的东西?是你自己搞丢了,别把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
方秀英平静地看着她:“我不想跟你分辩,夏虫不可语冰,你们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只会把责任推给别人。”
她婆婆跳了起来,破口大骂:“你就是反动,就该被好好改造。”
方秀英的耐心已经全部消耗殆尽,直接开口提要求:“离婚吧,今天就把离婚申请打了。”
她婆婆威胁她:“你吓唬谁呀?我告诉你,就是离了婚,你也不能跑。你的户口回不去北京。”
方秀英近乎于怜悯地看着她:“你觉得我需要靠离婚回北京吗?我需要的只是离婚。”
越是平均的姿态越有震慑力,她婆婆原本还上蹦下跳的,后面就愈发显出了色厉内荏:“你没户口,我看你跑了怎么办?”
“我就是瘸了,我爸妈也能养我一辈子,何况我还没瘸呢。”方秀英冷笑,“咱们关系没到这一步,不用你替我操心以后怎么过。”
她转头看蹲在墙角抽旱烟的男人:“你还是个爷们吗?是的话就赶紧跟我去打离婚申请,别一天到晚把你妈推出来。说实在的,我都不恨你妈,我只是觉得她可怜,这辈子都可怜。”
可怜一个人比骂他打他还让人愤怒,方秀英的丈夫眼睛立刻红了,是腥红的那种。
如果周围没这么多人看着的话,田蓝甚至怀疑他会立刻跳起来殴打妻子。
因为他,他的母亲被人可怜了。
方秀英压根不怕他,甚至可以说完全无视他的态度,继续说自己的要求:“离婚我不会带走任何东西,虽然这家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我置办的,但我不在乎了。我唯一会带走的就是我的孩子。”
这事儿可不成。
她婆婆的气势本来都已经下去了,闻声立马跳脚:“不行,这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们家的种!谁都不能带走!”
方秀英没理会婆婆,只看着丈夫:“你们一家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自私,但你们的行为方方面面都显示出了你们的自私。你们明明知道孩子跟着我,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以去城,可以走在干净的马路上,可以穿漂亮的小皮鞋,可以吃好吃的点心,顿顿大米白面,天天都能吃上肉。这些,你们能给我的孩子吗?给不了,还非要拽着我的孩子,你们想要什么?”
她婆婆反复念叨:“这是我们家的孩子!”
“是你生的吗?我生的。为什么不承认呢?你们想要强扣下孩子,不是因为多爱他们,而是想拿他们作为拿捏我的手段。敢做不敢当,这就是你们一家的尿性。”
她丈夫终于按耐不住,挥着手要打人。
刚从公社中学赶过来的学生们全都冲了上去,坚决不让他得逞。
方秀英跟没看见丈夫的暴怒一样,反而心平气和地帮对方分析:“你留着孩子是打算以后都不结婚了吗?如果想要再婚的话,你觉得人家是愿意当后妈还是只当自己孩子的亲妈?现在离婚,我带孩子走,是你们最好的选择。”
一片闹哄哄声中,她丈夫咬牙切齿:“你做梦!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对不打申请,你也甭想带着孩子。”
方秀英点点头:“那好,既然你想让我丧偶不是离异,那我成全你。”
丧偶这词太高级了,周围的村民都没听明白是啥意思。还是学生们帮他们解释,就是当寡妇的意思,死了丈夫。
众人吓坏了,这这这,要是要当潘金莲吗?
立刻有人开口劝方秀英:“秀英啊,有话好好说,娃娃都这么大了,咋就不能过下去呢?”
“过不下去了,别劝我。我活不好别人也别想活好。我活不下去,谁劝我,谁也别想活下去。”方秀英面无表情,“大不了同归于尽,一块儿死!”
刚才还劝话的人,瞬间就不敢吭声了。
田蓝趁机喊了句:“婚姻是符合双方意愿的存在。既然已经有一方认为这段关系没有存续下去的必要,那就长痛不如短痛,省得彼此折磨。”
方秀英的丈夫还想再嚷嚷,田蓝一个眼神扫过去:“你闭嘴!你打老婆还有理了?我告诉你,你这样的,我亲手毙过好几个。”
她可没撒谎。
当年在聚龙山根据地,有人打死了老婆,觉得无所谓,再讨一个就是了。
田蓝带着妇女队的人把他给绑了,当着全村人的面直接枪.毙了。
从那以后,方圆百里,再也没人敢随便打老婆。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犯老毛病。她又接着开了第二枪,然后是第三枪。
于是天下太平。
所谓没办法管的千古难题,只是想管与不想管的区别而已。只要真想管了,总能管好。
她上过战场,打过土匪,杀过鬼子。如果真要算的话,她杀的人未必比救的人少。
这一眼过去,方秀英的丈夫居然不敢吭声了。
他甚至怀疑这个女知青随手往怀里一掏,就摸出把枪来,直接毙了他。
这帮知青其实挺凶的,当年他们打架的时候,动刀动枪都强硬的很。
包括他老婆,也是她嫁进门成了他家的人之后,他才敢动手打她的。
知青们趁机押着他,浩浩荡荡地簇拥着秀英往公社去。择日不如撞日,离婚嘛,哪天都是黄道吉日,赶紧把申请打了吧。
她婆婆在后面追着,又哭又喊,骂完方秀英,又骂田蓝,诅咒田蓝喊别人离婚,回头她男人也跟她离婚。
陈立恒听说田蓝跑过来调解方秀英的家庭纠纷,怕她吃亏,刚好骑着自行车追过来。
闻声他立刻否认:“你别胡说八道,给我10个胆子我都不敢。”
上辈子在聚龙山根据地,田蓝还不是他老婆的时候,他就有点怕她。等她成了他老婆,他就更小心了,生怕一不留神就完蛋了。
爱则生忧,爱则生惧,因为珍重,所以要小心翼翼。
周围人哄笑,说老九这家伙平常人五人六的,原来是个耙耳朵。
有他们这么打岔,不管方秀英的婆婆怎么吵怎么闹,都没能形成大气候。因为双拳难敌四手,她一个人的声音实在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到了公社,她还想再吵呢,革委会主任已经听到动静出来了。看他们家的样子,他立刻皱眉毛,怒气冲冲道:“把申请表拿出来,让他们填了就按手印。狗日的,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瞎闹腾。”
方秀英的婆婆终于找到了知音,赶紧喊:“就是啊,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闹离婚!”
革委会主任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你还好意思说?老子说的就是你!”
这女人被噎到了,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成了逆嗝,一声接着一声,无比响亮。
后面她还想再说话,打嗝声先把她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了。
方秀英已经刷刷填好了离婚申请表,然后签字按手印。
她丈夫赌气,用笔在纸上狠狠地划了一道,结果脑袋上就挨了革委会主任一巴掌。
熊货!早点吃屎去了?净不干人事儿。搞到现在这样,纯粹活该。
他家要有姑娘,也绝对看不上这种女婿。
陈立恒悄悄说田蓝:“你也真是的,怎么就跑过去了?就方秀英的狠劲,你还怕她离不了?”
“我是怕她婆家狗急跳墙,直接把她推到井里淹死,说她失足落水。”
陈立恒哑巴了,他还真不能说这事儿不可能发生。
人性之恶,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有。
1980年还没有离婚证,离婚申请表签过字,按过手印,再盖上公章,就宣告一段婚姻关系结束。
方秀英面容平静,从一位女同学手上接过还不会走路的小二子,又摸摸老大的脑袋,声音平静:“走,妈妈带你们回家。”
老大茫然地问:“回家?”
“对,回妈妈的家,以后也是你们的家,真正属于我们的家。”
她经过女同学身旁时,认真地看着她们:“以后不管怎么样,请无论如何都不要妄图将婚姻作为改变命运的手段,否则,我就是教训。人家知道你有所图,就永远不会尊重你,永远不会把你当成平等的人来看。”
这,大概就是她人生最宝贵的十年时光中得出的最惨痛的经验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