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沫若自传 郭沫若.. 5050 字 2022-10-05

博在右侧岩腰处画水彩画。画好了走转来时,不注意地踏上石礁上的青苔滑了一跤,仰倒在岩石上,后头很受了跌打,一时竟站不起来。画匣子也跌破了。赶快下去把他扶起来,一场高兴扫去了一半。我担心博是起了轻微的脑震荡,把一张手绢蘸湿,顶在他的头上。

安娜把儿女们都招呼了拢来,准备回去。她背着鸿儿,和佛儿、淑子先走了。我与和儿扶着博,让他慢慢地走。

太阳还是灼灼的,隔着刨花帽晒得头痛。

三日

晴。

五时顷起床,在庭内劈柴。长段的木柴横在地面上,用长柄斧头当腰纵劈之。虽然用尽了力气,但十斧有九斧是打在地面上,不要说运斤成风要斫鼻上的泥翳,竟连劈这样大的柴头,我都赶不上我的老婆。

午饭前负鸿儿到海滨,在港堤上走了一回。有两个男子携着小叉往海里去叉鱼。腰上各有一条长绳系着一个小竹筒在末梢,在背后的水面上浮着。我问堤上的一位渔夫那小竹筒是什么用意。据说那是用来穿鱼。

回寓后看见有两个穿黑羽纱洋服的人在垣外探头探脑地窥伺,一个肥黑面多髭,一个苍白而尖削。一眼便知其为刑士,心中颇不快。

少顷,肥黑者走进来求见,果然是地方上的刑士。口称他们是来“保护名士”的。

我告诉了他,说在此只短住三五天,便回市川,不必大惊小怪地惹得邻近的人都不安宁。

刑士先生也还客气,坐不五分钟,也就走了。

译得《生命之科学》十二页。

五日

午前译《生命之科学》十页。

午后全家又赴小波都奇。今日浪头甚高,海水不能入浴。我一个人往大波都奇,想证实我那个生殖神崇拜的观念。在右手的巨石上坐着,又遇着那一批海女凫水回来了,真像一群海豹。但我没有再去惹她们的勇气了。

岩礁约略形成五段,如王庭,半是天成,半由人力,处处有钻凿痕可见,中段坦平,正中的一个正方形的洼陷亦由人力而成,其中立一巨石。这无论怎么是人为的一种东西,要说是系船用的,但那附近都是岩石,不好泊船。船如泊上,被浪头冲打,会在石上碰破的。我始终相信这一定是原始时代的生殖器神。

在巨石上站立起来,望见左手那股岩石上像蛤蟆张口的一个洼岩框,昨天在那下面捕过蟹的,和巨石正遥遥相对。顿然悟到这一定是一雌一雄。

六日

昨夜做一奇梦,梦见在南昌的东湖边上受死刑,执枪行刑者为我的一位朋友。

醒来,头真如着铅弹。盖以洋装书做枕头而睡,故生此幻觉。

午前徐耀辰来信,说岂明先生欲一见,问我几时可回市川。以十号前后回去的消息答复了他。岂明先生的生活觉得很可羡慕。岂明先生是黄帝子孙,我也是黄帝子孙。岂明夫人是天孙人种,我的夫人也是天孙人种。而岂明先生的交游是骚人墨客,我的朋友却是刑士宪兵。岂明此时小寓江户,江户文士礼遇甚殷,报上时有燕会招待之记事。

意趣很郁塞,十时顷负鸿儿出交信,淑子相随。在街头遇着前天来寓的那位刑士,他说了一声“今天天气好”。

淑子要采集海藻标本,同到海岸上去帮她采集。

因为睡眠不足,头脑异常的沉闷。我让淑子在岸头看着鸿儿,跑下海里去浸了一下,今日浪头仍未平。大约是不曾见过海的古人所造出来的谣言,爱说“无风不起浪”,其实在海里是惯爱无风起浪的。忽然间在昏聩的脑中浮出了两句诗样的文字。

举世浮沉浑似海,

了无风处浪头高。

七日

午饭时分从海上回来,淑子远远跑来迎接着我说是有客。是三位中国学生。一个l君我认识的,其他的两位却是初见。

l君说他们一早到了市川,那位森老人把地址告诉了他们。他们是在御宿前一站的浪花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跑来的。我觉得他们这一错也错得妙,没有从御宿下车,正好免掉了或许会有的麻烦。

他们的来意是要出一种文学杂志,托我在上海替他们介绍出版处。我答应了他们,叫他们把条件等等商议好,我在十号回市川,到那时便替他们办理。

今早安娜烹了一只鸡,预备午饭时吃的,恰好供了客菜。

八日

今晨起来,安娜说“今日大潮”。——所谓“大潮”乃大退潮也。早饭后把淑子和鸿儿带着到海岸上去。海水真是退得很远,显出了很多浅浅的岩礁来。有许多大人和孩子在那浅水处捡拾一些来不及退却的鳞介。但我们来迟了,只见一些水荡里有些小小的沙鱼(日本叫着dabo)。淑子也热心地用两手来捞沙鱼。捞了一阵,有一位浴客把自己的葛巾中包着的一匹小章鱼给了她,没说一句话便走了。仔细看去,很像是中国人,或者怕是台湾的黄帝子孙吧?

一匹小小的章鱼添上了无限的情谊。

淑子得到了章鱼,她便想连忙拿回去夸示。她对我说:“回去不要说是人家给的。”

她这点无邪气的要求,我费了小小的踌躇,但也应允了。

拿回家去,她说是她自己捉的。她的三个哥哥听了都欢天喜地,连她的母亲也在面孔上呈出了一段光彩。

但在我自己的心中却不免生着苛责,我觉得是误了女儿,欺了妻子,辜负了那位送鱼的人。不该,真是不该。

九日

午前安娜携着儿女出海岸,我一人留在寓里译书。她说,打算到近村的大东去,看好地址预备明年好来,明年是不再到岩和田来了。但她们出去仅仅两个钟头的光景便转来了。大东太远,没有去成。今天仍然是“大潮”,他们也捡了些鱼介回来。有一匹章鱼比昨天的还大。

午饭后大的三个儿子出去画画去了。乘着鸿儿在午睡,我把淑子携着去看“日、墨、西交通纪念碑”。这碑立在临海的一座山头,是这座小村上唯一的史迹。据说一六〇九年(三二五年前),当时还是西班牙领的菲律滨总督do

rob

igobev,乘船到墨西哥去,在海上遇了暴风,飘流到这岩和田来被人搭救了,碑是纪念这件事情的。我来的时候便想去凭吊,但因为几天来的注意都集中在海里,没有工夫去爬山。但已经决定明天离开这儿了,明年乃至永远怕没有再来这儿的机会了,今天是非去不可的。

碑是白色大理石所嵌成的方尖锥形,约有四五丈高。有铜牌用日本文与西班牙文刊载着建碑的缘故,是五、六年前由日、墨、西三国所合建的。

碑的地位颇占形势,岩和田、御宿一带的山海都在一望之中。爽适的凉风不断地吹来,在碑下不禁引起了流连的情趣。

和、博二子远远在更高一层的山边上写生。佛似乎是看见了我们,从那儿跑了来。他和淑子两个便催促着去登那更高一层的山,我在碑下低徊了好一会,才又跟着他们走去。

步到和、博所在处时,他们是在番薯地中对着纪念碑一带画水彩。和说已经画完,他把画来藏起了。其实他是怕我看他的画。

佛儿说:“我们到雀岛去!”

淑子立地赞成了。

据说,雀岛还在大波都奇前面的一个湾子里面,是一座像石笋一样的岛子,头上有些草木,有很多的瓦雀在那儿结巢。就沿着那山路可以走下去的。

他们都很踊跃,我也就跟着他们。

在山路上走着,俯瞰着小波都奇、大波都奇,都从眼底呈出而又走过。果然在大波都奇前面的一个湾子里现出了那座石笋形的雀岛来。要说是岛,其实最好是说为石笋。那岛依傍着湾右的岩股,显然是从那岩股切离出来的东西。岩和田附近的岩石大都是柔脆的浆岩,切离是很不费事的。或者怕又和大波都奇的那个方池中的巨石一样,同是一种古代宗教的偶像吧?我又起了一番好奇的心,想跑到那岛下面去观察。

佛儿说他识路,便让他在前面做向导。拣着向那雀岛所在的两山之间的谷道里走去,下了峡谷起初还有一些田畴。在田埂上弯转地走,把田一走尽,便是一望的荒草,有些地方将近有一人深的光景。路是连痕迹也没有的。我冒险把木屣去践踏,仅踏得两三丈远,手足便有好几处受了伤。

淑子说:“怕有蛇呢!”

天又不凑巧地突然严重地阴晦下来,看看便有猛烈的暴风雨袭来的模样,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只好赶快跑回头路。

在山道上拚命地跑,跑得前气不接后气地怕有三十分钟的光景。天,黑得逐渐严重,看看便要崩溃下来。幸好,在天还未崩溃下来之前,我们赶到了寓里。

不一会,起了猛烈的旋风。好像鼓尽了全宇宙的力量一样,倾倒了一批骤雨。之后,天又依然清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