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上)

天行健 燕垒生 23153 字 2022-09-17

杀人原来如此。一个生命在转瞬间就消失了,那么容易,如水面的泡沫。由不得他再伤感,边上一个敌兵大喝一声,又冲了过来。这人用的是一把大刀,看来力量不小,大刀劈下时风声甚历。郑司楚白木枪还不曾收回,顺势一架,枪尖朝下,这人的刀砍在铁塔木枪杆上,竟然发出了金铁之声,枪杆也出现了一个白印,刀却滑了下去。此时郑司楚已冲过这人身边,白木枪已是倒提之势,也不变幻,枪头一颤,一下脱出那人大刀的压制,反手一枪刺去,那使刀的敌兵措手不及,哪里还闪得开,这一枪正中他的背心,又是一声惨叫,也摔了下去。

连杀两人,敌兵也顿了顿,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年将军生了忌惮之心,一时竟没人敢再冲到他跟前。郑司楚拍马到了程迪文跟前,程迪文持枪正与一个敌兵苦战,这敌兵的枪法比方才两人高得多了,程迪文只剩了招架之攻,郑司楚到了他身边,一下接过那人的攻势,叫道:“迪文,怎么样?”

程迪文叫道:“你来得正好,这人本领太高,我差点要归天了。”

这敌兵的枪术的确比程迪文高出许多,程迪文右肩被划了一道,血已将袖子都染得红了。此时这人以一敌二,一时间竟还不落下风,但在郑司楚这等快攻之下,也只剩了招架之功。郑司楚以快枪出击,程迪文在一边助攻出得一枪,他已出了三枪,但这人枪术果然大是高明,居然完全挡得住。

好枪法。郑司楚暗暗赞叹。五德营真个名不虚传,怪不得要方若水和毕炜两个上将军才能对付。此时敌兵见程迪文和郑司楚两人围攻此人,纷纷冲了过来,郑司楚带来的两百人已尽数扑上,敌人数量也大约在两百余人上下,此间战事虽剧,攻打车队的一方登时少了许多。这人挡开了郑司楚的一轮快枪,一拨马向后跳开,叫道:“快去帮陈将军,这里有我!”

程迪文叫道:“有你还有什么用!”他有郑司楚在侧,知道这个好友的枪法极是高强,在军中也少有对手,胆气登时大壮,臂上虽然受伤,伤势却极是轻微,也不在意,拍马追了过去。郑司楚叫道:“迪文,不要追!”但哪里来得及,程迪文已追上了那人,一枪向那人背心刺去。

这一枪可圈可点,一鼓作气之下,枪风甚厉。那人反手举枪来拨,竟然拨不动程迪文全力一击。程迪文只道这一枪定要让这人来个一枪穿心,他还不曾杀得一人,眼见平生所杀第一个便是个枪术甚高之人,正在得意,耳中却听得一声尖啸。这尖啸如带锋刃,他眼角一瞟,也不见有箭射来,正略略吃惊,座骑却一声暴嘶,猛地跳了起来,程迪文一把捞住马缰绳,但马匹也猛地摔倒,他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从敌军阵中飞来的一颗铁弹子。铁弹子比箭要小,飞行之速却要快得多,这颗铁弹子正打中程迪文座骑的右眼,直没入脑,程迪文的座骑也是匹好马,却被一弹打死,发弹之人手法也当真非同凡响。

郑司楚一见程迪文落地,不由大惊失色。那使枪的使回转枪来,猛地向摔倒在地的程迪文刺去,程迪文连爬都没爬起来,眼见闪不开这一枪了,只怕会被钉死在地上,自己冲上去也已来不及,他几乎不忍再看。哪知那人的枪刚一刺去,程迪文手中白光一闪,“当”一声,一个枪尖猛地飞了起来,竟已被程迪文削断。

那是程迪文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出无形刀来,一刀砍落了那人的枪头。只是那人一枪仍在下刺,枪头虽然,枪杆象一根棍子一般重重戳在程迪文胸口。程迪文惨呼一声,被戳得在地上向后滑出了半尺,手起一刀,又将那枪杆也砍断了半截。

郑司楚此时已到程迪文身边,那人枪杆再断,顺手一扔,喝道:“枪来!”边上有人将一杆枪向他扔去,郑司楚哪里让他接在手中,恨他对程迪文下手狠毒,挺枪猛地向他前心刺去。那人见这一枪来势极快,手中虽已抓住了枪,但哪里还来得及,一时吓得脸色也变了。

眼看这一枪便要将那人刺死,边上突然同时飞来两剑。这两把剑都不是军中用的重剑,要细许多,但力量却也极大,两剑交叉,一下架住了郑司楚的白木枪,猛地向上抬去。郑司楚的力量虽然不小,毕竟挡不住这两人合力,一枪被抬得失了准头,擦着那人肩头掠过。他收招极快,一枪不中,枪尖一挑,又猛地砸了下来。此时他的枪已收回了一些,正是枪锋砸在两剑交叉处,“当”一声,两把剑竟然同时被白木枪枪尖砸断。

此时那人的脸已变得惨白。郑司楚出手快如闪电,一连两枪几乎毫无停顿,此时一枪仍在刺来,那两个使剑的双剑齐断,再也帮不了他,郑司楚又恨他出手太狠,这一枪刺得毫不留情,只怕再也挡不住了。

这时有人猛地喝道:“小心了!”话音未落,郑司楚只听得又是一声极其尖利的啸声。那个在阵后发射铁弹子的又向他发了一颗。郑司楚若不留手,一枪自能将那人挑于马下,但自己也要被铁弹打中。他变招极快,手腕只是一抖,白木枪忽地收回,只听得一声厉响,白木枪的枪尖上如长了眼睛一般,一下将一颗铁弹磕飞。他还待再向那人出枪,但那人已退了两步,再也刺不中了。那人手上虽然已握稳长枪,当方才郑司楚的一轮攻击如同电闪雷鸣,一时夺去那人心魄,竟然不敢再和郑司楚正面对敌。

郑司楚挡在程迪文跟前,道:“迪文,你没事吧?”他见程迪文四脚朝天,心中大是惊慌。程迪文勉强爬了起来,道:“还死不了。”他当胸被戳了一枪杆,若不是及时将对尖削去,这一枪定要将他刺穿了。

郑司楚道:“你快退后去歇歇。”此时士兵们已在与五德营交手,虽然人数稍稍占优,但敌人个个枪法高强,竟有抵挡不住之势。他心急如焚,喝道:“不要乱,结阵!”

士兵们听得郑司楚的喝声,立时向中央靠拢。路也不是太宽,并排最多只能站上二十人,眨眼间已约略站好了一个方阵。此时已有二三十个士兵横尸中央,其中还是共和军的尸体多一些。

刚站好队,忽然听得运粮队中发出了一个人的大喝声。

陈忠大踏步上前,喝道:“共和叛军,还不投降!”

此时的叛军其实是他自己了,不过陈忠称共和军为“叛军”已有十多年,从不改口。他的声音响若炸雷,几个拦住他的共和军被他的喝声吓得一激凛,手中长枪都差点落下地来。

陈忠当年号称“力伏九牛”,一身神力惊人,此时年纪大了,神力依然,共和军总要合五六人之力方能挡住他的一刀。守运粮队的士兵原本就少,连拉车的民伕算上,也不过七八十人,陈忠带的虽然只有四十余个,但这些共和军仍是节节败退。只是共和军依据粮车反抗,一时间仍然冲不过去。

这时共和军中一个带队的军官道:“陈将军,我知道你是帝国名将,但在下既受军令,唯死而已,陈将军不用多说。”

陈忠皱了皱眉。他虽是神力无敌,却从不好杀,在五德营中,他所统的信字营是斩级最少的。此番奇袭,只望这些守兵一喝即散,将粮车推入山崖便大功告成,哪知共和军竟然又派人在最紧要关头接应,所统奇袭队只得分出大部由副将带领抵挡,自己手中只带四十余人,虽然共和军根本不是对手,但步步为营之下,自己一时间居然攻不上去。

他心中怒意更增,回头喝道:“不要再留手,一律杀了。”

下出这等命令,他心中也有些颓唐。身后的士兵猛地向前冲去,这些人不少是地军团五德营时的老兵,即使是后来入伍的,也屡经战阵,与共和军的士兵不相同日而语,只一个冲锋,但将共和军尽数逼到了粮车之后,两个逃得忙的立时被砍翻在地。

那共和军的军官也喝道:“守住!毕将军派来的援军马上就会杀过来,勇士们,别丢了火军团的脸!”

原来是火军团的士兵,怪不得如此强韧。陈忠已冲到粮草前,边上几个士兵护着他,火军团的士兵隔着粮车用长枪乱搠,陈忠喝道:“帮我挡住!”伸手将大刀柄插入车下,扛在了肩上,大喝道:“起!”

陈忠因为力量极大,因此大刀柄与平常不同,完全用精铁铸成,当初信字营铁刃陈忠之名曾是共和军的梦魇。这粮车总有两千余斤的份量,陈忠刀柄一撬,粮车前轮竟然离地而起三寸有余,整辆车都摇摇晃晃起来。车后的共和军见此情景,纷纷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忠撬起粮车,顿了顿,猛地喝道:“开!”肩头一发力,粮车被顶得移到了一边,晃动着倒了下来。在共和军见鬼一般的惊叫声中,这粮车轰然倒地,一下从路边摔了下去,车上的粮包如冰雹一般四散,翻滚着沿着山坡倒下去。

粮车一被掀翻,车后的共和军登时露了出来。那火军团军官喝道:“全员退后,他掀不翻两辆的!”

这人虽然也为陈忠的神力咋舌,却方寸不乱,几十个士兵重又退到后面一辆粮车后,仍然以此顽抗。陈忠弄翻这辆车,本就是立威之意,哪知火军团丝毫不乱,他叹了口气,喝道:“杀了!全杀了!”

真是一场苦战啊,火军团名下无虚。他默默地想着。这些火军团士兵虽然今非昔比,不是毕炜最初的班底了,但仍有当初号称攻击第一的火军团的影子,要杀了这几十个士兵,实在要大费周章。

他看了一眼身后。后面的士兵正在与共和军交战,虽然人数不及,但有攻有守,那支援军根本杀不过来,自己还有得是时间。

薛庭轩这小子很不错,不会辱没星楚的。

他有些欣慰地想着。

郑司楚眼见一辆辆粮草被推倒在山坡下,心中大急。但对手强到了超出他的意料,虽然人数不及,却守得极其顽强,两军一共也不过数百人,一时却如同千军万马,不时有士兵被击落马下。

此时火军团两百人如车轮一般轮转不休,用的是个三叠阵。这阵势原本只用于弓箭手,将全队分为三组,一组射箭,一组准备,一组搭箭。当第一组射出后立刻退到最后,第二组上前一步发射,第三组也已将箭上弦,马上便可发射,如此连番攻击。毕炜因为觉得火军团不能一味以弓箭攻击,必须加强个人的格斗能力,因此将三叠阵变化为适用近战,如此火军团的攻击可远可近。敌方布成的却是个古怪的圆阵,不住转动,冲在最前的士兵一被卷入敌阵,便如一颗磨盘下的豆子一般消失在敌军阵营中。

即使能突破敌军,那时粮车只怕也已被敌人尽数摧毁了。他心中有如火烧,却也束手无策。在这种时候,也只有看两军哪一路更顽强,什么奇谋妙计都没用处。只是这般斗下去,定然是个两败俱伤之局。

程迪文已换了匹马,气喘吁吁地到郑司楚身后道:“司楚,这般打下去可不妙啊,我们好象不是敌人的对手。”

此时两方都已有相当大的伤亡,自己一方死得更多,此消彼长,只怕最后真的是要两边统统打光。郑司楚只觉一阵茫然,看了看马前的一具士兵的尸体,道:“还有什么办法么?”

这样的恶战,也已除死无休。虽然郑司楚觉自己已经练到了铁石心肠,但眼见士兵被刺得血肉横飞地摔下来,几次忍不住要让大家退下。只是他也知道,现在只消有一方稍稍退后,便是一败涂地了。

就算死,也只能硬顶住。在这等情势下,什么兵法,什么诡道,统统没有用处,只能以刀枪来说话。

这时对方那人忽然拍马上前,叫道:“住手!住手!”

随着他的叫声,敌人忽然齐齐退后两步。动作极是整齐,竟然如同预先训练好的一样。共和军仍有收不住势冲上前的,但更多的也是纷纷退后,却要乱很多。郑司楚吃了一惊,喝道:“全体站住,不要动!”

士兵的优劣,还是有差别的。他有些痛心地想着,火军团虽强,看样子竟然比敌人仍要差了一线。

两边士兵站定了,那人叫道:“在下薛庭轩,来将通名!”

郑司楚有些诧异,两将通名,只有在说故事时才听到过,没想到敌人真个要来通名。他大声道:“我是共和军行军参谋郑司楚。”

“行军参谋?”这个官职大概也把对方搞楞了。这薛庭轩也没想到敌人竟然不是战将,仅仅是个参谋。他点点头道:“郑将军,薛庭轩有礼。”

薛庭轩莫名其妙的礼节让郑司楚也摸不着头脑,他喝道:“你有什么话么?”

“郑将军枪法通神,薛庭轩佩服之极。此时两军不分胜负,与其任由士兵相斗,多有死伤,不如我二人决一胜负。”

程迪文在身后小声道:“司楚,别信他的!”

此时粮车已被推翻了大半,押送粮车的士兵凭借最后几辆粮车仍在苦斗。郑司楚知道已是鞭长莫及,杀不退这批人,粮车定是救不出来了。他心中颓唐,但听得那薛庭轩出言挑战,却又豪气顿生,道:“好,我来取你性命!”

薛庭轩笑了笑,道:“诸军退后,严阵以待。”他手下也只剩了百十来人,但发令之时气度雍容,如统万众。郑司楚也道:“大家退后。”正待打马上前,程迪文忽道:“司楚,等等。”郑司楚转过头,程迪文解下无形刀递给他道:“拿这把刀吧,小心他暗算你。”

郑司楚心头感到一阵暖意。他接过刀来,将自己的腰刀解下换了一把,道:“放心吧。”

这薛庭轩枪术高强,但郑司楚有自信胜过他。可是程迪文仍是带着忧容,道:“小心他有别的本事。”

郑司楚点了点头,打马上前。此时两队分开,当中隔开一个空地,薛庭轩立马站在阵前,见郑司楚过来,大声道:“郑将军,想不到共和军中还有阁下这等好手。”

郑司楚只是淡淡道:“你也一样。”

如果能一枪刺倒这薛庭轩,敌人的士气定然一落千丈。他举起了白木枪,摆出出枪式,眼角却突见那薛庭轩忽地一笑,笑容大是诡异。

最后一辆粮车也被陈忠与几个士兵推翻,车后的共和军士兵失去了屏障,全都暴露在五德营的枪下。其实陈忠只带了四十余人,一轮猛攻,有七八个受伤,共和军的士兵虽然死了十来个,人数仍然多过他。可是这些共和军都已被陈忠这身惊世骇俗的神力惊呆了,竟然已失去了斗志,已是束手待毙。

那火军团军官忽然大喝一声,挺枪上前。他骑在马上,陈忠却是步行的,这一枪大是不凡。此时这人还能反击,火军团的确名不虚传了。哪知这一枪刚到陈忠面门,陈忠左手忽地一探,一把抓住枪杆,发力一拖,这士兵禁不起陈忠的神力,被一下拖下马来抢在地上,待爬起时脸上都已被地上的石子擦伤。他伸手要去拔出腰刀,边上一个五德营的士兵猛地冲上,举枪便搠。这一枪正刺在他的右肩,那腰刀只拔出一半,便再也拔不出来了。这五德营的士兵枪尖一抖,脱出他的伤口,正待向他心口再刺,陈忠左一把架住那士兵的枪,道:“此人也算一条好汉,饶他性命吧。”

这军官喝道:“陈将军,我原不是你的对手,但粮车失陷,在下唯死而已,不必多说了。”

陈忠看了看他,道:“好汉子。你若不弃,不如降我吧。”

这军官冷笑道:“要杀便杀!”他右臂被刺,左手忽地反手拔出刀来,身形一晃,已卷入陈忠长枪之中,一刀平着向陈忠削去。边上那个士兵被陈忠喝住,长枪还不曾收回,一时哪里还挡得住,惊叫道:“陈将军!”哪知陈忠忽然将身一侧,右手大刀象被弹出的一般猛地挥出,“嚓”一声,这军官的人头一下飞了起来,尸身倒地。

陈忠看了看这军官的尸体,叹道:“可惜。”他看了看另外那些士兵,喝道:“有不降者,以此为例!”

那些共和军士兵浑身抖了抖,却没一个答应的。边上一个五德营的军官低声道:“陈将军,要杀了他们么?”

陈忠脸上掠过一丝痛楚,顿了顿方道:“缴了他们的械,放他们走吧。”

他生性就不愿多杀,见这些共和军虽然害怕,却没一个愿降的,只怕也真个没人觉得跟着五德营能有作为。他扔掉了左手倒握着的长枪,转身向回走去。现在粮草尽数击毁,也该马上回去了。

刚转过身,却见后队却站着不动,并不曾交战。他怔了怔,向一个近的士兵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道:“薛将军单骑挑战敌将,要决一生死。”

陈忠吃了一惊,道:“什么?胡闹!”他知道这薛庭轩是由五德营培养长大,自恃枪法出众,向来觉得单以枪法而论从无敌手,只怕也因为敌将枪法太高,竟然不顾一切要去单挑。陈忠对五德营极有自信,带出来的这些士兵都是精挑细选,此时敌我兵力相差无几,而五德营有八阵图,绝不会失败。可薛庭轩若是败北,那士气一落千丈,敌人挟单挑获胜之威,只怕一下便能冲垮八阵图。

只望薛庭轩不要败。

他跳上了边上的座骑,打马向前冲去。

由于路并不很宽,一边又是一个很陡的山坡,郑司楚也只能以枪法取法,无法借飞羽的脚力来助攻。但这薛庭轩枪法大是高明,白木枪虽则厉害,薛庭轩只以轻巧手法化解,枪尖总不相触。

郑司楚只觉背上已有汗水沁出。他初次上阵,便碰上了这般厉害的一个对手,多少有些心浮气躁。更知道敌方还有一个会打铁弹子的隐在暗中,虽然说好旁人不能援手,只是两人相搏,但安知敌军讲不讲信义,郑司楚已向程迪文交待好,若是敌方敢施暗算,火军团立刻放箭。火军团的长技正是弓箭,方才攻得太急,以至于未能一展所长。

但要以枪术折服这姓薛的,却也不那么容易。这薛庭轩枪术大是精妙,与郑司楚的明明是同一个枪路,虽然招式有所不同,但手法极是相似,有时两人出枪几乎相差无几。

看来几能用交牙十二金枪术了。

几个照面过后,郑司楚带住马,提着白木枪看向薛庭轩。老师说过,交牙十二金枪术太过凄厉,出手绝不留余地,所以一旦使出,枪下往往就不会有活口。薛庭轩这等本领,恐怕也只能用这一路枪才能制服他。只是自己的枪术未到炉火纯青之境,如果是老师使出,对手生死随心,但自己使出,多半就要取他性命了。

如果杀了他,敌人到底会一哄而散还是恼羞成怒,大举扑上?他心中仍是没底。

此时薛庭轩也只觉微微气喘。他年纪虽轻,却是五德营后起之秀中枪术第一的人物,但眼前这个共和军行军参谋枪术高到了出乎意料,先前被郑司楚逼退,还可以说是两人合力,但现在却是一对一地单挑,对手的枪术层出不穷,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一些,但力量、枪术无一不是大高手风范。

共和军中居然也会有这等枪术好手!

薛庭轩驭马之术甚精,催马时不必手拉缰绳。他将左手伸到了背后,后腰上,挂着一把手弩。这是他已过世的父亲生前给他做的,四十步内足以射穿软甲。薛庭轩精练三样兵器,马上枪,步下刀,暗器就是这把手弩。在这样的距离,绝对是百发百中。只是他先前不服郑司楚枪术,才会要求单挑比枪,如果用了暗器,不免有些不讲信义。

说不得了,战场上是没有信义两字好讲的。他想着,左手已取下了手弩,大拇指一顶,松开了保险。

下一个照面便要用手弩了。

两匹马相距只不过两三丈,两人同时催马,几乎眨眼间便到了近前。

郑司楚的白木枪已平平举在胸前。交牙十二金枪术的起手式平平无奇,但一旦出手,这十二式枪如飞瀑狂澜,顺流而下,即使对术高过自己,但这交牙十二金枪术使出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反击的。

杀了他!

郑司楚只觉胸口如有一团火燃起。他已杀过了数人,此时心中再没有因为杀了人而有的惶惑之感,只觉心中空空如也,眼前只有对手的枪尖。

这时五德营后突然传出了一阵急急的马蹄声,有个人都急冲过来,不论是共和军还是五德营,都发出了“咦”的一声,共和军中都以为那是敌人的援手,有人已高声骂道:“不要脸,一个人打不过要两个人么?”

薛庭轩也已听到这马蹄声,眼角一瞟,却是一怔,郑司楚心不旁骛,挺枪向他前心刺去。两人都在催马,哪里容得薛庭轩分神,郑司楚的座骑刹那间已到薛庭轩跟前,喝道:“受死吧!”

白木枪破空而至,枪尖上竟然隐隐带着风雷之声。薛庭轩分了分心,郑司楚的枪已到了他的面门,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长枪却也不慢,百忙中一横,猛地压向郑司楚枪头。

只是这等一来,他的枪便只能守而不能攻,已是任人宰割之势。身形一动,已露出藏在身后的左手。共和军在薛庭轩身后,不少人已发现了薛庭轩的动作,而共和军都直到此时才发现。薛庭轩心知以长枪已无法再招架了,咬了咬牙,左手猛地探出,指向郑司楚。

郑司楚一枪刺出,便已发现薛庭轩左手有异,白木枪突然一转,枪杆已沿着薛庭轩的长枪滚动,薛庭轩手中长枪本已压住了郑司楚的枪,突然间觉得手中长枪如同活了一般,几乎要抓不住了,他也顾不得,左手五指猛然发力,手弩已疾射而过。

“啪”一声,这箭直取郑司楚面门。薛庭轩只道定能将郑司楚射落马下,哪知千钧一发之际,郑司楚的头忽然一偏,箭擦着他耳根飞过。

薛庭轩心中一凛,他的手弩可以连发六支,只是手指还不曾扣下,左手忽然一阵剧痛,白木枪不知怎么一来竟然已脱出自己长枪压制,枪尖从他左手指缝刺入,透过了手背。他疼得大叫一声,哪里还扣得下去,心知这回是一败涂地,正待拨马逃回去,可身子只是一侧,白木枪忽进忽退,几乎同时刺中了他的双肩。

郑司楚的长枪一发不可收拾,他闪过了薛庭轩的手弩,心中也一阵恼怒,手下再不容情。交牙十二金枪术顺极而流,薛庭轩中门大开,只消一瞬间便可以在他胸前添上十来个血洞。哪知只刺中了薛庭轩左手和双肩,白木枪刚一抽回,边上忽地飞过一道黑影,挡住了白木枪的枪尖。

这是一口刀面极阔的大刀。郑司楚一枪发出,便是想收都收不回来,一连十余枪同时击出,尽击在那刀面上,如同下了一场暴雨。这口大刀的刀面被郑司楚刺得坑坑凹凹,突然间,声音一下哑了,白木枪的枪尖竟然刺穿了刀面,枪尖透到了另一边去。

那正是陈忠赶了过来。陈忠过来时正见薛庭轩已被刺中三枪,心知再不救他,薛庭轩这条性命便要交待在这儿,大刀一挥,如一扇门一般挡住了郑司楚的长枪。只是郑司楚的枪太过锋利,转瞬间十余枪同时刺在一个地方,这口百练精铁铸成的铁杆大刀也吃不住这等狂攻,竟会被刺穿一个洞。

刀身一被刺穿,陈忠的右手猛然一翻。白木枪的枪尖扎在刀身里,便如被铸在了一起,郑司楚只觉一股大力涌来,掌心登时一热,哪里还握得住。他也大吃一惊,根本不曾料到陈忠竟然会有如此惊人的神力,白木枪已脱手而出。这时只听得有人喝道:“中!”话音未落,一颗铁弹直向郑司楚击来。郑司楚长枪已然脱手,这铁弹来得也太急,他根本闪不开,右手忽地一扬,一道白光掠起,那颗铁弹象是打中了什么硬物,“啪”一声直直飞起,到了空中忽地分成两半。

那是郑司楚危急之时拔出了腰间的无形刀,一刀将这铁弹子斩成两半。

这颗铁弹被击开,但第二颗又已飞来。那发射铁弹之人手法也极是高明,可以一手连发三颗,第一颗虽被郑司楚挡掉,但郑司楚人也失了平衡,几乎是侧躺在马上,后两颗铁弹再也闪不开了。

共和军士兵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叫,也没人号令,已齐齐冲了上去。但人再多,看来也救不回郑司楚一条命,程迪文在后面看得清楚,失声叫道:“司楚!”

他话音未落,陈忠手中的大刀忽然又是一闪,一下举在了郑司楚面前。这口大刀原本就极是沉重,刀身上还扎了根白木枪,份量更加了十余斤,但陈忠拿在手中如拈灯草,轻巧之极,刀刃离郑司楚面门已是极近。郑司楚吓得面色煞白,只道自己的头定要被砍下来了,哪知大刀忽地停住,两颗铁弹同时击在刀身上,“啪啪”两声,在刀身上又打出两个凹坑。陈忠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此时郑司楚在马上晃了晃,才算坐稳。方才陈忠若是趁势向他砍下,郑司楚慌乱之下定然难逃一死,此时大刀仍举在他面前,听得陈忠的吼声,他也举起手喝道:“住手,搭箭!”

火军团最为擅长的弓箭,如果全军冲上,那是取长用短,又是混战之局。何况方才冲过来这员敌将虽然在自己枪下救了薛庭轩,却也救了自己一命。

两军同时站住了。郑司楚才算看清面前之人,他手握腰刀,喝道:“五德营难道没有羞耻之心么?”

陈忠的大刀仍是平平举在身侧。他慢慢收回,伸手一把抓住扎在刀身上的白木枪,用力一拔,已将白木枪拔了下来。他将长枪扔回给郑司楚,道:“小将,你是什么人?可是姓楚么?”

郑司楚头一阵晕,道:“不是,我姓郑。”

陈忠“噢”了一声,道:“你怎么会用这交牙十二金枪术?”

郑司楚接过枪来,看了看枪尖。白木枪果然神异,硬生生将精铁刺穿,枪尖竟然毫无异样,枪杆上也只有几个白印,伸手一抹便可抹掉。他忽然听得敌人口中竟然也说出了“交牙十二金枪术”,惊道:“你怎么会知道?”

陈忠的脸色黑了黑,忽然骂道:“胆小鬼!”

郑司楚不知他在骂谁,心中一怔,陈忠喝道:“十二金枪未必天下无敌,吃我一刀!”

郑司楚已接住了长枪,无形刀交在左手,本来还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哪知陈忠的大刀忽然劈下,他大吃一惊,举枪去挡,“当”一声响,白木枪被击得弯成了一张弓也似,却不曾被劈断。他知道自己力量定然挡不住这人的猛劈,不要说此时只有单臂,左手无形刀猛然挥出,“嚓”一声,刀过如破腐木,陈忠的大刀刀头立被砍落,刀杆忽地横着一扫,正击在郑司楚手腕上。陈忠的刀通体铁铸,比寻常又要重得许多,只是轻轻一磕,郑司楚只觉手腕象被利刀砍中,一阵剧痛,哪里还握得住,无形刀登时落下,陈忠的刀杆仍然落下,正压在郑司楚肩头,力道如山,飞羽被压得发出了一声长嘶,郑司楚再也坐不稳了,登时摔落马下。

边上有两个持剑之人忽地一闪而至,挺剑向地上的郑司楚刺去,郑司楚人还不曾起来,这两人的剑术又高强之极,哪里还躲得开,心中一凉,正要闭目等死,陈忠忽地喝道:“住手!”

出手的是五剑斩中的两个。这五剑斩剑术极高,但方才有两人的剑被郑司楚一枪割断,心中大为不忿,听得陈忠喝止,两把剑交叉着压在郑司楚脸上,距他的皮肤只有半寸许。一个剑士抬起头道:“陈将军,这员贼将了厉害,又伤了薛将军,不能留他。”

陈忠有些茫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郑司楚。郑司楚会交牙十二金枪术,手中使的又是无形刀,依稀便是他平生最为尊敬的那个人的影子,虽然明明知道如今制住了他,上上之策是将他斩了,但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这个少年,定与那个人有某种渊源吧。

他默默地想着,抬起了头。此时共和军已在鼓噪起来,程迪文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搭箭!搭箭!喂,你们怎么这等不讲信义?”他原先就反对郑司楚去和薛庭轩单挑,眼见他落到了共和军手中,登时方寸大乱。郑司楚虽然说过对方如施暗算便命火军团放箭,但此时郑司楚还没死,若是一放箭,敌军能射死多少还不知道,郑司楚这条命却是铁定保不定了。他思前顾后,心急如焚,额上汗水都淌了下来,而胸前被薛庭轩击伤的地方更是阵阵作痛。

陈忠忽然大声道:“五德营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儿,郑将军,你已赢了,我饶你不死。放开他。”

薛庭轩受伤极重,虽非致命伤,但手掌被刺穿,双肩被刺透,定要早点回去医治。那两个剑士听得陈忠的命令,将身一纵,齐齐向后跃出了一丈开外,郑司楚翻身跳起,一把握住了无形刀,叫道:“突施暗算,什么好男儿!”

薛庭轩说过,两人相斗时旁人不可施暗算,但薛庭轩并没说自己不能施暗算,自然不算违了规矩。郑司楚恨他狡猾,本想以交牙十二金枪将他刺得遍体鳞伤后方才刺死他,哪知只刺出三枪便被挡住了。只是对手实是集众人之力方才制住他,与其说他是因败北而羞辱,不如说是气愤。

陈忠骑在马上,将失了刀头的刀杆搁在鞍前,道:“郑将军,战场上的胜者,只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他看了看蓄势待发的火军团,冷笑道:“共和叛军,今日之事已了,若有谁嫌命长的,射一支箭来试试!”

他个头也不是如何魁伟高大,但此时厉声喝斥,竟然有种不可一切的威风,火军团的士兵被他一喝,都是心头一凛,虽然箭已搭在弦上,却没一个敢放箭了。

郑司楚已拣起白木枪翻身上马,他仍有些气喘,但还是厉声道:“阁下神力惊人,我要向你请教。”

陈忠却似不理会他的挑战,在马上向郑司楚一躬身,道:“郑将军,请问尊姓大名。”

郑司楚一怔,这陈忠对自己相当有礼,似乎隐隐有些尊敬。他道:“我叫郑司楚!”

“郑司楚?”

陈忠象是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冷笑道:“郑将军,若是你能活到五年后,那时只怕你会成为我最大的对手,但今日还不行。回去小心点,不要太相信旁人,活得长些,五年后再来向我挑战吧。”

“不要太相信旁人”,这句话实是陈忠的肺腑之言,郑司楚也觉得这话似有言外之意,一时竟有些怔忡。这时陈忠一挥手道:“走吧。”他又向郑司楚道:“郑将军,请你不要动追上来的主意,否则以郑将军这等良材美质,今日便要玉碎,陈某也会觉得可惜的。”他原先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年纪大了,反倒会说些挖苦打趣话了。

等陈忠他们在小路上离去,程迪文拍马过来道:“司楚,你没事吧?”

郑司楚在马上晃了晃,叹道:“好厉害的五德营!唉。”他这一声叹气极是悠长。出发时他踌躇满志,只觉以自己的兵法枪术,加上火军团的精锐,敌人定是不堪一击,可真正接战后,才知道火军团实是大有不及之处,而自己的枪术在这敌将的神力之下也毫无用武之地。

五年。五年后,定要让你再尝尝交牙十二金枪术的厉害。

这时一个军官过来道“郑参谋,要不要追?”

郑司楚还没说话,程迪文已惊道:“追不得。敌人军纪极严,定已安排妥当,若是追上去会吃亏的。”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不要追了,这些小路我们不熟,还是清点一下伤亡人数。对了,将敌军的尸首也掩埋了吧。”

这一番恶斗两边都死了数十人,五德营只带走了伤者,死者便仍留在原地。那军官带人过去清点,这时又有一个军官带着几十个人过来道:“郑参谋,这是护送粮草的军中弟兄,骁骑向海战死。”

郑司楚心中恻然。他请命出来护送粮车,结果粮车还是没能保住,心中颓然,道:“一块儿走吧。弟兄们,你们都尽力了,是郑司楚无能。”

这时刚过来的一个军官道:“郑参谋,你也尽力了,只是敌将居然会是陈忠,真想不到。”

“陈忠是谁?”

那军官道:“郑参谋不知道么?他是当初五德营的信字营统领。五德营的五统领,他可是名列第三的,现在也是天炉关里的第二号人物。”

那陈忠居然有这么高的身份!郑司楚吃了一惊。那军官还在滔滔不绝地道:“当初这陈忠可是副将军,仅仅比毕将军低一级……”说到这儿自觉多嘴了,马上又住口不谈。郑司楚心知他是想起了不得谈论前朝的禁令。这军官已经近四十岁了,是个什长。四十岁了还是个什长,多半也是因为多嘴所累。

整队回去时,郑司楚有意走在最后。待没人的时候,他将那什长叫到一边,小声道:“老哥,你知道敌军多少底细?”

那什长被郑司楚叫了一声“老哥”,甚是高兴,但还吞吞吐吐地不愿说,郑司楚小声道:“此时也没有旁人,快说吧,这可是军机。”

那什长看了看四周,方道:“那是旧帝国的事了。当初帝国的地、火、水、风四军团,都是赫赫有名的强兵。”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火军团便是毕将军这一支吧?”

“是的。”

郑司楚有些茫然。这么说来,那地军团五德营当初也是和火军团并肩与共和军作战才对,可是过了这许多年,居然两支军团会成为敌人,世界的变化实在不是人想象得到的。

正是因为军中与旧帝国的军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举国都不能谈论前朝之事吧。但就算再隐瞒,能永远瞒下去么?

共和国的信条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号称“万民当家做主”,可是郑司楚越来越觉得,这仅仅是一句假话。

当陈忠所带的一百多人进了天炉关,向楚帅汇报时,楚帅骑在马上声色不动。可是当薛庭轩抬进来时,陈忠仍然发现她在马上微微一颤。

即使星楚再有统帅的气度,毕竟她还是个少年女子。陈忠不知道自己心中是该高兴还是伤悲,当看到星楚发号施令时,一副运筹帷幄的大帅样子,他也有些伤心,战争夺去了她应该有的快乐,让人几乎忘了这仅仅是个少女。但看到她心中有所动时,陈忠又有些担忧,毕竟,五德营的前一代将领都已经老了,要把五德营的旗号传下去,就得靠星楚她们。可是,把命运的重担压在一个少女的肩上,这也太难了。

楚帅,你究竟在哪里?

他茫然地望着天空。朗月省的天空清澈之极,一眼似乎可以看到千万里的高空。在那里有个黑点盘旋,想必是飞得极高的大鸟。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即使到了绝境,陈忠仍然有信心,绝不会象如今这样忐忑的。

卸了战甲后,他心中仍有些担心,先去看了看薛庭轩,然后独自走到帅府。薛庭轩受伤极重,还是昏迷不醒,但医官说性命无忧,浑身筋络也没有伤损,除了多几个伤疤,不会有什么大碍。

星楚站在窗前,正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似乎薛庭轩的伤势一点都不放在她心上。陈忠走到她身后,还不曾说话,星楚象后背长了眼睛一般转过头微笑道:“爹,有什么事么?”

陈忠走到她身边,道:“庭轩没事。他受伤虽重,但没伤到筋骨。”

星楚手中的笔轻轻抖了抖,道:“没事就好。”

“你在画什么?”

星楚皱起眉头道:“我在看那个飞行到底什么地方出毛病了,为什么老是飞不上去。唉,总是漫无头绪。”

陈忠叹了口气,道:“世上只有一个薛尚书。”发明飞行机的薛尚书被称为三百年来数一数二的巧手,没有了他,大概谁也不知道飞行机到底是怎么做了吧。

星楚道:“可不仅仅只是薛尚书才行,共和军虽然没有飞行机,不是也有了飞艇么?”她又低下头在纸上勾勾描描,连眉头都皱了起来。陈忠看着她,心头又量阵没来由的疼痛。顿了顿,他低声道:“那天我去伏击叛军的运粮队,碰到了一个叫郑司楚的行军参谋。”

星楚似乎没在意,道:“你杀了他么?”

“没有。”陈忠的声音一下低了,“我怀疑他是楚帅的弟子。”

星楚猛地抬起头:“什么?”虽然别人叫她“楚帅”,但父亲此时说的楚帅明显不是指自己。

陈忠有些忧容,点了点头道:“他也会交牙十二金枪术。这路枪当年全军只有楚帅会用,而那个少年用的佩刀居然也是无形刀。当我看到他的样子时,差点叫起来。”

星楚将笔搁在桌上,喃喃道:“如果他真的是楚帅的弟子,那我们该怎么办?”

陈忠也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星楚,有时我也在想,五德营仍然坚持抵抗,究竟有什么意义,天下已定,不是只手可以挽回的,唉。”他性子直率,何况边上没外人,心中所想登时直直说了出来。

星楚闭上了眼,似乎也在忍耐着陈忠的话带给她的一阵晕眩,半晌,才睁开眼道:“爹,别说了,不然我也要不知该怎么办。”她看了看外面,又低声道:“你和曹将军说过么?”

“曹闻道定会觉得我是疑神疑鬼,说这些话是搅乱军心的。只是,那个叫郑司楚的少年,连神情相貌都有三四分与楚帅相似,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

“爹,不要多想了。”星楚走到陈忠身边,拉着他的手低声道。陈忠伸手抹了一下额头,强笑道:“星楚,你别管这些,就算楚帅在敌军营中,到了这份上我们也得走下去了。”

星楚怔了怔,忽然摇了摇头道:“不会,他绝对不会在敌军营中的,不然敌军早就让他前来攻心了。”

当初五德营的战术号称心阵合一,除了阵战天下无敌,对心战亦极为看重,每次临战总要设法找到敌军弱点采取攻心战,有两次甚至是心战为主,阵战为辅了,因此陈忠虽不喜用计,对这种手段也看得熟了。想来也是,毕炜不是弱者,如果楚帅真的在火军团中,只怕敌军早就以此进行心战了,而天炉关中的老兵只怕一多半都要丧失斗志。如此看来,自己的确是有些过虑。他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没错。”

星楚放开了父亲的手,走到窗前。外面天高云淡,一碧万里,无数山峦直入云霄。在这群山环拱的巨大山谷中,上千个大小湖泊星罗棋布,那都是高山上的雪水流下来汇聚而成。虽然土壤不甚肥沃,但由于灌溉得力,经过这许多年来的经营,已有良田千顷。此时麦苗已黄,望去不啻江南之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相信在这等高原地带还会有这样的地方。星楚叹了口气道:“爹,我还记得当初楚帅传我兵法之事。”

陈忠道:“是啊,我也记得。虽然只不过数月,不过那时楚帅说你巾帼不让须眉,大起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女将。”

星楚淡淡地笑了笑。当初陈忠自知资质所限,终非大将之材,极希望能生一个儿子来完成自己的志向,不料生的却是个女儿,很是失望。但星楚还是个垂髫稚女时便显现出远超侪辈的将材,以致于楚帅对这个小小女童也青眼有加,破例传了两个月的兵法。

星楚道:“我还记得那时楚帅和我说过,用兵之道,奇计绝不可恃,唯有绝路方可行险一用。”

陈忠心头忽地一动,道:“你有了什么奇计了?”

星楚又淡淡一笑,道:“所谓奇计,便是敌人无法想到的计策,并无一定。”

陈忠松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就打算好了,看来也不用想得太多,那就好了。”

虽然陈忠说得轻松,但星楚的面色依然有些沉重。她低声道:“如果还是方若水,我有六成的把握能让他全军覆没。可是,对方是火军团,我最多只有四成的把握。”

“四成?!”陈忠吃了一惊。四成把握,也就是说胜机很少。可是如今敌方兵力占优,即使双方损失相等,也是个败仗,还不如坚守为上。他道:“难道你真要以全军博一博?”

星楚又坐回桌前。此时她面色重新变得平静如水,方才的失落和迷惘似乎在转眼间便已消失:“胜机再小,只消把握住,便足以克敌制胜。”

陈忠沉吟了一下,道:“那你到底想怎么办?”

星楚抬起头,看着窗外,只是不说话。她只是想着许多年前的大帅传她兵法时的情景。

“末将无能,请毕将军责罚。”

郑司楚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虽然援救运粮队是他的主意,但最终损兵折将,粮车仍被摧毁已尽,自己还是难辞其咎,如果毕炜要军法处置,他也无话可说。可是毕炜只是沉吟了一下,道:“郑参谋请起,不必多心。”

毕炜的话中并无不悦之意,郑司楚站起身来,忽地心中一动,眼中亮了一亮。这眼神已被毕炜看在眼里,他没说什么,只是道:“郑参谋,下去休息吧。”

郑司楚一声不吭,又行了一礼才走出中军大帐。跳上座骑,他到了医营,程迪文受伤不轻,外伤加上内伤,一回营中便倒了下来,已送医营医治,郑司楚回来缴令时就已经很为程迪文担心。

刚走进医营的帐篷,郑司楚一眼便看见光着膀子的程迪文躺在一张榻上,两个医官正在他身上缠着白纱布。程迪文双目紧闭,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郑司楚小声道:“医官,请问他有事么?”

那医官还没回答,程迪文却忽然睁开眼,道:“司楚,你来了?毕将军怎么说?哎哟,你轻点。”却是他说话时牵动伤口,痛得叫了起来。郑司楚见他声音虽然虚弱,但中气还足,多半没有大碍,忙道:“迪文,你别动,毕将军没说什么。”

程迪文将信将疑地道:“真的?”他知道郑司楚与毕炜吵过架,此番救援运粮队又是郑司楚主动请缨的,最终失败,毕炜完全有理由责罚郑司楚,没想到居然会轻轻放过了。

郑司楚道:“当然是真的,你休息吧。”他想了想,从腰间取下无形刀,道:“迪文,这刀还你。”

程迪文伸手要来接,但马上眉头一皱,想必伤口又有点疼。边上一个医官喝道:“别乱动,不想好是吧!”

医官官衔并不高,但人人会生病受伤,在医营中可是谁都不敢顶撞医官的,程迪文受伤甚重,更是不敢。他缩回手,看着无形刀,忽道:“司楚,你先用着吧,我现在也用不了。”

郑司楚一喜,道:“真的么?那太好了。”他对这把无形刀觊觎已久,见程迪文肯借给自己,自是大喜过望,生怕程迪文反悔,连忙挂到腰间。程迪文见他这副样子,笑了笑,道:“司楚,我爹说这刀比寻常刀要窄许多,其实是放在袖筒里的,这样才不愧‘无形’之名。”

郑司楚道:“是么?”他撩起战袍的袖子,将刀鞘绑在左手上。果然,绑好后放下袖子,便一点都看不出来。他道:“原来这刀是用来暗杀的。”

程迪文笑了笑。他听父亲说过,这把无形刀杀人并不太多,但死在这刀上的都是有名望的大将,因此那时父亲给自己这刀时还担心地说自己能不能镇住这刀的杀气。现在给了郑司楚,大概也只有郑司楚能用这刀吧。他想。

郑司楚还想说什么,那医官有些不耐烦地道:“将军,医营中请不要过于喧哗,可好?”这医官甚是傲气,便是郑司楚也不敢多嘴,何况他更怕程迪文会改主意,忙不迭地对程迪文道:“迪文,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说罢,便走了出去。

郑司楚原先与程迪文住一个营帐,程迪文负伤治疗后,帐中登时显得空空荡荡。他进帐坐了下来,抽出无形刀,拿了块软布细细擦拭。无形刀如一泓秋水,削铁如泥,虽然曾砍断过陈忠的大刀,刀口却毫无损伤。

正擦拭着,突然,郑司楚眉头一扬,喝道:“是谁?”

他不论做什么事都极是警觉,虽在专心擦刀,却已察觉帐外有人。话音未落,一个人低低地道:“郑参谋,是我。”

郑司楚听得这声音,只觉手心登时沁出汗水来。帐外便是敌军的细作,他也不会吃惊成这样,此时在帐外的,竟然会是毕炜!

毕炜慢慢地踱了进来。郑司楚已将无形刀收回鞘中,跪倒在地道:“毕将军,末将失礼,万望恕罪。”

毕炜进了帐,先看了看四周,才道:“郑参谋,起来吧,不要多礼了。”

毕炜来此做什么?郑司楚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与毕炜终有芥蒂在,毕炜向来都不曾来看过自己,此时突然前来,到底会有什么事?正想着,忽听得毕炜道:“郑参谋,你今年十九了吧?”

“禀将军,末将今年确是十九。”

毕炜坐了下来,手拍了拍扶手,道:“真是年少有为。”不知为什么,毕炜的眼光总在郑司楚脸上扫来扫去,郑司楚被他看得发毛,道:“毕将军,有何指教么?”

“令尊大人便是郑国务卿?”

郑司楚心头微微一震,道:“是的。”心中只是想着:“他到底要做什么?”饶是他熟读兵书,足智多谋,却实在猜不透毕炜的来意。

毕炜沉思了一会,忽道:“郑参谋,你援救粮队失利,我不曾责罚你,想必你已猜到原因了?”

郑司楚心中略略一翻,原先他还只是个猜测,此时已是算定了。他道:“末将不敢说了然于胸,但也多少猜到一些。”

“噢,”毕炜的脸上似笑非笑,“说来听听。”

郑司楚吞了口唾沫,定定神,方才道:“粮草辎重,乃是军中命脉,毕将军身经百战,绝不会对此掉以轻心的。既然毕将军能只派五十人押送,带队的也不是什么名将,那只能说,这粮车只是诱敌之计。”

毕炜脸上一直似笑非笑,此时那种笑意忽然间一扫而空,道:“果然。你知道为何用此诱敌之计?”

“末将以为,敌军截断我军运粮队,定会在三日内发动突袭。”

毕炜此时已全无轻视之意,他突然站起来道:“何以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