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一只鸡,你去请那小娘子再做来,老夫此刻就吃给你看!”
诸人一边慢慢撕那银丝卷吃着玩,一边闲聊,不知不觉,一大篮子面卷竟是就这么被吃完了。
正大眼瞪小眼,幸而僮儿及时捧了个托盘过来。
托盘里装了个大碗,边上又有四只汤碗。
大碗中是极浓白的鲫鱼汤,里头盛着不少白嫩鱼肉片,又有翠绿菠菜,白白绿绿,几颗红艳艳枸杞点缀,色香俱全。
小僮就在这里帮着分汤,每个汤碗里分两大勺鱼肉,一大勺菠菜,又盛了半满的汤。
那闵夫子看着小僮盛了一碗,问道:“这是什么鱼?”
“是鲫鱼,鲫鱼片菠菜汤。”那小僮回道。
“那麻烦了,这个鱼刺多,我吃不来,你只给我多装些菠菜、鱼汤算了。”老闵惋惜地道。
上菜的小僮方才亲眼得见宋妙给鲫鱼去刺,又片鱼片,正觉稀罕,此时哪里能忍得住那样刀工被质疑,忙道:“宋小娘子早把刺给剔干净了,我洗的时候一点没见剩,您只管放心吃就是!”
他话一出口,就见桌上其余几个老头俱看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神里好似还带有几分杀气。
“傻子,你只管做事,啰嗦这许多干什么。”却是陈夫子叹了口气,“他不吃鱼,你把他那份鱼肉分给我们不就是了!”
众人都是几十年的老友,在这里不是互相打趣,就是相互揶揄,不过玩笑而已。
一时僮儿把汤分好,四人各自取了,那闵夫子还有些胆怯,当先不敢吃鱼,而是喝的汤。
那汤一入口,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鱼汤香、浓。
鱼的胶质感都已经熬了出来,简直要把他的上下嘴唇黏糊住。
闵夫子不擅长吃鱼,但又很爱鲜鱼滋味,故而常喝鱼汤,几十年下来,自认对鱼汤颇有见地,却也罕有遇到这样一碗。
早春鲫鱼,按理不如冬季肉肥,还常常带着一点土腥味。
但这汤不知怎么做到的,一点都不腥,只有鲜美。
鲫鱼本就是鱼中至鲜的一等,今次宋妙用二十多条大小鲫鱼先煎后熬,煮得鱼皮、鱼骨头中的胶质全部析出,使那汤极细腻。
一口吞喝,闵夫子只觉得这鱼汤浓到自己吞咽下去的时候,会在喉咙里生出一种迟滞感,又有河鲜特有的鲜甜味道萦来绕去的。
但他正要觉得过分浓厚时候,微微的姜辣味和着胡椒的辛香就在舌尖、舌根处蔓延开来,跟着一起滑进肚子里。
好舒服的一口汤。
虽然不愿承认自己身体不如从前,但忙了两日,能喝一碗这样热汤暖胃,确实叫他疲累都散去不少,精神劲头也慢慢回来了些。
一连着喝了好几口,冯夫子才呼出一口浊气,又去夹了一筷子菠菜。
宋妙做这菠菜不是直接下的锅,而是先焯水、拧干,才又放进鱼汤里同煮。
干瘪的菠菜吸饱了鲫鱼浓汤,此时叶、茎已经重新变回还趴在地上一样的饱满模样,吃起来软而不烂,一咬一汪汁水。
菠菜自有一种极轻微的涩感,有一点像青草,又比青草味道更透亮鲜明。
哪怕没有牙齿,牙膛一碰,汁液迸出,混进那有些稠浓的汤汁里,叫鲫鱼汤又多了一种美妙的清甜,非常和谐。
喝了汤,吃了菜,冯老手里的筷子不由自主地就伸向了菠菜边上的鱼片。
他犹豫了一下,夹了两片送进嘴里,试探地抿了两下,又抿几下。
鲫鱼肉片成一分不到的厚度,能吃到很明显的肉感,细幼、嫩滑,是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鲫鱼味道,非常鲜美。
等吞进肚子里了,很奇怪的,冯老竟是有一种莫名的期待落空感。
真嫩,真鲜甜!
怨不得这鲫鱼称为天下至鲜!
可这是怎么做到的?
——鲫鱼,居然真的可以没有刺??
那自己活的这许多年,不敢吃鲫鱼肉的许多年,算谁的啊??
足有面盆大的一碗汤,被几个饿极的老先生三下五除二,吃得干干净净,连底都要刮一圈,拿去拌干米饭。
有这好鱼汤一拌,那放了半日,已经变得干巴巴的米饭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有那没抢到最后几口汤的正捶胸顿足,恨不得写一篇老长檄文来骂这非挚非益友,却是闻得一股子香味,再一抬头,僮儿又来了!
这会却是捧了一大盘子香香辣辣的嫩豆腐。
炒得香香的猪肉沫混着鸡蛋碎,茱萸芥末籽花椒调麻辣味,又有一点豆豉提香。
那豆腐嫩嫩的,已经压碎了,裹着猪肉香味、鸡蛋香味,麻、辣、鲜、香,拿来拌饭,碗都可以啃吃干净。
几个老头吃着吃着,简直饱得不愿动弹,就瘫坐在这里。
已经这把年纪,又无外人,也不讲究什么姿容、仪态,憋半天气,打一个长长的嗝,实在舒服得很。
众人你方嗝罢我登场,不知有谁人感慨了一句,道:“早晓得把老邓那马车里交椅拿下来就好了——有个靠背,有个垫子,比这光石头坐着好多了!”
“我叫小尤安排人去拿。”陈夫子下意识道。
只他一说完,忽然一愣。
“小尤呢?”
林苑东边,一只小尤转啊转。
这园子甚大,他绕着湖,分明是按照书僮指点方向走的,可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在这春日里走得满头大汗,依旧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人。
他一面走,心里一面嘀咕。
“跑哪去了?这些个老头子钓个鱼这许久,怕不得钓上来个千八百条?”
“我都饿了,他们竟都不饿吗?”
饭饱汤足,几个老头少不得把厨师先请了过来说话,个个有东西要问。
那闵夫子要问怎么给鲫鱼去刺,好回去交代厨房以后学着做,叫自己也能常常吃到这无刺鲫鱼片。
另还有一位想要拿银丝卷做法,打算日后常上餐桌当早饭。
宋妙详细答了。
隔行如隔山,鱼刺鱼骨剔除之法,银丝卷做法,俱都听得几个老头脑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