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皇改制,上舍生每三年另有一场内试,只要通过了,不用参与科举也能得官,只是官职、差遣各有不同罢了。
自此,这个部,那个司的,更把眼睛盯了上来。
左右将来都是同僚,晚点干活,不如早点干活,借调太学生,连一分银钱都不用给。
而对于学生来说,早些去往各处有司下头待一待,既能更通庶务,多学多看,也能晓得哪个地方好,哪个地方不好,也算是个好机缘。
只是这借调往往范围极小,也需要太学出面作保,以保证学生品行、能力,以免出什么纰漏,像韩砺这般学方不曾出面,已经被外头这个讨、那个要的,确实个例。
韩砺上前看那桌上文书,倒是惊讶起来,道:“这么多?他们竟不怕被我在外头乱说吗?”
“总有不信邪的。”陈夫子笑道,“况且进去就签了文书,不能把具体事项在外头说,另还有,多半都以为你是不认识才好骂,早早相识、相熟,也算有个防备,说不得能有几分面子。”
“难道我只会举具体事来骂,才会骂吗?世间骂法何其多。”韩砺摇了摇头,只觉好笑。
陈夫子也笑,只道:“还不是曹相公误人,多半是你那黄狗叫人记得深。”
“都做官了,还会如此轻信于人?我却不信,其中多半有诈。”
韩砺一边说着,一边在里头挑挑拣拣,不一会,从中捡出一份来,道:“就这个吧——我收拾一下手里东西,这两日就去报道。”
陈夫子凑过去看了一眼。
“京都府衙啊。”他点了点头,“也好,小秦前一阵子还来找我,只说上元节那几日京中案件骤升,他又是新来,颇有些无从下手,偏生上头又给了时限,再拖下去,就要移交提刑司了。”
他说着,神情间很有些与有荣焉的自得:“他知道你从前跟着傅严在任上搭过两年手,于刑狱上头很得力,想请你去帮忙,来了几次,我都给推了。”
“今日你选了京都府衙,且别急,我一会使人叫他来,秦家富贵,正好我前儿摔了笔洗——不从他那榨几个好的出来,我就不姓陈!”
韩砺道:“去了京都府衙,未必分到他那里。”
“我已是卖了大面子,这还讨不到,那就是他的手段不行了。”陈夫子只呵呵笑。
正事说完了,他眼珠子一转,却是又道,“正言,你邓师兄中午设宴曹介、魏得甫两个吃饭,喊你去作陪——这两位远道而来,好歹给个面子,你去陪一顿?”
韩砺犹豫了一下,才道:“改日吧——过两天不就是师兄寿辰?寿宴之上,有的是拜见机会,师兄设宴,多半不是仙鹤居,就是会才楼,来来往往都是熟人,被看见了不好。”
“你还怕被人看见?”陈夫子顿时急了,“我看你是藏着好东西,只想自己吃独食!”
韩砺一愣。
“你还装傻,我都闻到了——要不是那豆腐乳那么香,我曾吃过这味道,晓得是什么东西,都要给你瞒过去了!”
陈夫子一边说,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又是踮脚,又是下蹲,到处找东西。
韩砺无奈道:“你是说程子坚送来的添菜?我刚拿炉子热了早上的粥饭,还没来得及看,也没吃——师兄若要,就给你分一份回去?”
“什么分一份回去!你那粥饭有多的么?我就在这里吃。”
他说着,转过头对小尤道:“你再跑一趟,跟邓琦说一声,就说正言也吃过了——这说法不好,罢了,就说……就说我忘了正言手头有要紧事,一时走不开,叫他们自家去吃饭就是——说完了,再去把我屋里头饭拿来,快去!”
一时说完,眼见小尤应了,只声音颇有些有气无力,一面走,一面还回头,陈夫子人老成精,如何不知道什么缘故,立时就道:“放心,既有我的,必定给你留一口!”
小尤顿时笑逐颜开,拔腿跑了。
他回得地方,果然把话跟邓祭酒等人学了。
曹介便道:“既如此,小尤一起来吧?”
小尤忙道:“不可,不可,先生那里片刻离不得人,不如我去上舍找几个学生……”
“那倒不必。”三人几乎立刻摆了手。
眼见小尤匆匆出门,曹介却道:“到底不甚甘心,唉……”
魏得甫也跟着叹气,却是转头同邓祭酒道:“邓兄,不如我等去找一找那韩砺,若不得他一句拒绝,我等心中总是不平。”
邓琦劝了几句,见无果,只好应了,走在前头,又随手抓了只学生带路。
等一行人到得韩砺所在学斋,还没进门,便闻得一阵奇香,又有里头说话声。
“这样好东西,你竟不晓得想着我!我这样牙口,正合吃这个芋头扣肉——那宋摊主必定是为我量身做的!”
“先前跟着先生被贬荆州时候,城中有个厨子就是桂州的,会做这扣肉,当时就觉得好吃,本以为再难遇到,谁知今日又有如此运道——竟比少时吃到的还要好吃!”
“师兄,你只吃芋头扣肉就好,这桃子同姜都硬……”
“桃子跟姜硬怎么了?我不能尝那味道的吗?我不能抿一抿,吞进去吗?况且还有紫苏,里头紫苏更香,也入味,我如何不能吃了?”
“况且这紫苏桃子姜这样紫,紫色把红色都给压了,都说恶紫夺朱,我吃了他,才叫邪不能压正!”
“你这粥饭倒挺好,很合吃,下回教一教小尤,叫他也学一学。”
——这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分明是那早前声称自己已经吃饱了的陈夫子,而另一个,则是那据传“有要紧事”的韩砺。
这所谓“要紧事”,难道就是躲着吃饭吗?
三人一时面面相觑,忙走入学斋,就见那陈夫子坐在桌案后,嘴里还咬着一块芋头扣肉,那肉很快被吞到胡子里的嘴中,嚼嚼嚼,那胡子一动一动,一副又急又很欢喜的样子。
太学里头的有缘人都吃到了宋妙做的芋头扣肉,宋妙自己却没空吃。
她送完吃的,径直就去了朱雀门的巡铺。
巡铺里自有当班的巡捕,得知昨晚有泼皮夜闯民宅,先是吃了一惊,等晓得户主没有受伤,便又坐回了交椅上,再等得知有太学生伤了,复又坐直起身,忙问宋妙详情。
宋妙虽不晓得众人身份,却把所见倾脚头们的相貌、身量、穿着,另有自己推测都说了。
她记性绝佳,说得实在详尽,一共几人,分别什么年纪,什么相貌,谁人脸上哪里有黑痣,哪一个有麻子,谁人耳朵招风,谁人高低肩,只要说了话,分别是什么口音,俱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那巡捕记着记着,忍不住道:“小娘子好记性!”
然而当听到宋妙描述其中一人时候,这巡捕手中的笔杆一下子就动得慢了。
等一应记好,此人便道:“我等已经收到了,只毕竟人力有限,查访起来,也要时间,况且若要指证,不能光凭小娘子一家之言,还得再找些人证。”
又反复问宋妙那些个太学生身份,是在下、内、上哪一舍,姓甚名谁,籍贯哪里,家住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