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功勋方著,正思进取。”
“岂能便效此退闲之事?
李翊望着他,问:
“元龙,你今年几何?”
“……虚度五十有八。”
此话方一出口,陈登自己也是一愣。
原来,不知不觉,他也快到了耳顺之年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元龙,我说的是真的。”
“虽然当今天子是宅心仁厚的圣君,但又岂能纵容藩外之将常年拥兵自重?”
“你已在江南经营二十余年,按理说早就该交付江南兵权了。”
“但陛下念及你久镇边疆有功,便一直没有处理江南问题。”
“如今你已全竟江南之功,难道不该思退么?”
陈登闻言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他万万没想到,李翊竟会如此直白地讲出这个问题。
春风拂过,山间松涛阵阵。
两个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此刻各怀心思,沉默对视。
江南的命运,仿佛就悬在这沉默的一刻。
“……子玉,君非我不知我之难处。”
“吾一生之心血,全部倾注在了江南。”
“门生故吏,遍布六郡八十一县。”
“岂能轻舍,岂能轻弃?”
李翊靠近陈登,望着他湛明如波的眸子,正色道:
“元龙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我曾劝你舍弃徐州基业去广陵。”
“……记得,当时你说去广陵我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是啊,少年抬起头来,你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如今你我都已不再是少年,可是——”
话锋一转,李翊又道:
“我依然想要劝你,舍弃江南的。”
“怎么?难道这一次我还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陈登笑着调侃道。
“不错。”
“……呵,岂非戏言乎?”
“如今吾已老迈,何谈开拓更广阔的天地?”
微风拂过,吹起李翊青丝飘荡。
他在陈登耳畔低语一句。
陈登身形一震,猛然看向李翊。
见他神色一如往常般平静,不似戏言,这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沉默。
长久的沉默。
……
陈登自钟山归来,心绪纷乱如麻。
方才李翊那句话,还没能让他回过神来。
他正自踌躇,忽闻仆人来报:
“……家主,沈氏、顾氏、虞氏、贺氏等江南大族代表求见。”
“他们在府外已候多时。”
陈登整肃衣冠,道一声:
“请。”
不多时,
一众锦衣华服之士鱼贯而入,身后随从抬着十余口沉甸甸的红木箱笼。
为首者乃吴郡沈氏代表沈武,他躬身施礼:
“闻大将军近日接待首相,辛劳异常。”
“特备薄礼,聊表敬意。”
陈登瞥了眼箱笼,见皆是金银珠玉、绫罗绸缎,价值不菲。
便淡淡道:
“……诸位厚意,登心领了。”
“然今日前来,恐不止送礼这般简单吧?”
众人面面相觑,沈武笑道:
“……大将军明鉴。”
“一则恭贺大将军收复江南,功在千秋。”
“二则么……呵呵,闻内阁首相李相爷驾临江南。”
“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陈登颔首:
“确有此事。”
顾氏代表接口道:
“首相此来,必是冲着大将军您来的啊!”
陈登苦笑一声:
“登自然明白。”
虞氏代表近前一步,压低声音:
“首相此来,恐还有一重目的——”
“听闻朝廷欲在江南推行科举取士,明年便要在全国施行。”
“这自然包括我新定之江南。”
陈登目光一闪,已知众人来意,却仍问道:
“诸位对朝廷新政似有异议?”
贺氏代表愤然道:
“察举制已行四百年,乃祖宗成法!”
“李相爷欲废此制,实乃违背祖训。”
“我江南士族,断不能从!”
陈登沉吟片刻,忽问:
“若不行科举,今年孝廉名额。”
“诸位可有人选?”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呈上早已备好的名册。
陈登略略翻阅,见皆是各大家族子弟,心下了然。
“此事……登会慎重考量。”
陈登将名册置于案上,神色恍惚,“诸位先请回吧。”
众人一怔,见陈登今日神情异常,不似往日果决。
也不敢不识时务的继续纠缠,只得悻悻告退。
待众人离去,仆人近前道:
“家主,鱼脍已备好,可要用膳?”
陈登摆了摆手:
“撤下吧,今日无胃口。”
仆从闻言皆惊——
陈登最爱江南鱼脍,平日必食此物。
今日竟破例不用,实属罕见。
陈登独坐窗前,望庭中春花烂漫,却无心欣赏。
忽觉肩头一暖,却是爱女陈瑶为他披上外衣。
“父亲似有心事?”
陈瑶轻声问道,“自钟山归来,便神色不宁。”
陈登长叹一声,抚女之手:
“瑶儿可还记得,为父曾欲将你京城之事?”
陈瑶颔首,面露黯然:
“然李家已婉拒联姻之请。”
陈登沉声道:
“如今不论联姻与否,恐怕我等皆要赴京居住了。”
陈瑶愕然:“我们?父亲之意是……?”
“嗯,我们全家。”
陈登目光深远,“只是前路茫茫,尚不知有多少阻力。”
陈瑶聪慧,立即明白其中关窍:
“父亲若回朝,那江南兵权……”
“自是交予他人。”
陈登不假思索,“今日江南大族前来,表面反对科举,实则试探我之立场。”
“若我离任,他们必转而巴结新帅。”
陈登忽道:
“瑶儿,你以为科举之制如何?”
陈瑶沉吟片刻,道:
“女儿愚见,科举取士,虽破旧制。”
“然可广纳贤才,于国于民,未必不是好事。”
陈登讶然看向女儿:
“连你也这般想?”
“父亲明鉴,”陈瑶正色道。
“江南士族盘根错节,垄断仕途,寒门才子无由晋升。”
“长此以往,必生怨怼。”
“女儿近日读史,见前汉之亡,未尝不与门阀专权有关。”
陈登默然良久,忽道:
“你且退下,容为父静思。”
“……喏。”
陈瑶躬身而退,回头又望一眼父亲的背影。
忍不住叹息了口气。
……
话分两头,
李翊离了建业,率姜维、李治等人轻车简从,往曲阿县行去。
车驾至曲阿城外,县令早已得信,慌忙出迎。
“不知相爷驾临,下官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县令跪伏道旁,汗出如浆。
李翊温言道:
“……不必多礼。”
“本相此来,是为拜访陆伯言将军,还请引路。”
县令愕然:
“相爷是要见陆逊?”
“他自吴亡后,便闭门不出,终日读书。”
“正是要见此人。”
李翊含笑打断,“前头带路吧。”
此时陆府之中,陆逊正于书房静读《孙子兵法》。
坊间皆传闻,大名鼎鼎的李相爷最爱读此书,也最推崇此书。
陆逊近日也是反复研读。
妻子孙氏匆匆入内,神色惶急:
“夫君,内阁首相李翊驾临曲阿,说是要见你!”
陆逊执书之手微微一颤,轻叹道:
“终是避不开啊……”
孙氏忧心道:
“夫君打算如何应对?”
陆逊放下书卷,整了整衣冠:
“人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
“他乃当朝首相,我乃白身平民,岂有不见之理?”
于是率全家老小,开启中门,整衣出迎。
见李翊车驾至,陆逊躬身上前,长揖道:
“草民陆逊,恭迎相爷大驾。”
李翊急忙下车,亲手扶起陆逊,亲切唤其表字:
“……伯言何必多礼!”
“你我应是旧识了。”
“昔年相见时,伯言尚是翩翩小将,如今已是名震江南的大都督了。”
陆逊垂首道:
“惭愧!当年少不更事,竟敢与相爷为敌。”
“实是不自量力,羞也羞也。”
李翊观陆逊神态谦卑,知他唯求保全家族,明哲保身。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都督,被岁月摧折成这样。
想必心中也是万般苦楚无奈吧?
对于陆逊而言,此前被孙权免官。
他处在风口浪尖之时,所以那段时间包括现在,他都一直保持着低调。
不太敢抛头露面。
因为只有保全自身,才能保全家族,保全自己。
只是没想到,汉军还是找上门来了。
更没想到,找上门的居然还是汉朝的风云人物李翊本人亲自上门。
于是便温言安慰道:
“……昔日各为其主,伯言不必挂怀。”
“本相此次南巡,意在抚定江南。”
“陆氏乃江南望族,伯言又是当世英才,自然要来拜会。”
陆逊连称不敢:
“败军之将,岂敢劳相爷亲临?”
李翊笑道:
“吴国之亡,罪在孙权无道,与都督何干?”
“伯言用兵如神,懂经世治国,乃当世奇才!”
陆逊忙道:
“……相爷过誉了。”
“请入寒舍叙话。”
入得府中,
但见陈设简朴,唯有满架书卷,显出主人品格。
孙氏命人备下宴席,虽不及吴宫奢华,却也精致可口。
姜维按剑侍立李翊左侧,李治侍立右侧。
目光如炬,不离陆逊左右。
酒过三巡,李翊方道:
“伯言今年几何?”
陆逊答:
“虚度三十有八。”
李翊抚掌笑道:
“噫,正当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