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擦

笙离甜宠三部曲 笙离 101395 字 3个月前

“我总是觉得他很孤单,一直独来独往,没有朋友,没有快乐,其实从前我只是很单纯地希望他会很快乐,而自己做一个隐形的朋友就足够了。

“有时候我会想,谁会坚持到十年,我自己也不相信,是的,其实我没有坚持十年,我只是在这个十年中恰好没有遇到比他更加让我难忘的人而已。”

冬夜的天空,忽然绽放出五彩的烟火,红色橘色黄色的光华相互碰撞,在苍穹擦起美丽的火花,撒满了整个天极,然后落雨一般转瞬即逝,青烟还未消散,蓝色绿色紫色的焰火又相继在空中绽放,映亮了黑暗的都市,而这样萧索的冬夜,忽然变得温柔而喜庆。

宋佳南站在看台上惊喜地看着天空中美丽短暂的繁花,等这一场完美的表演平静地结束,她笑道:“其实生活就是这样,跟真正喜欢一个人一样,平淡而漫长。”

而他站在篮球架下静静地看着她的笑靥,然后跳起来做了一个投篮的动作。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件事:“段嘉辰,我们报社有篮球赛啊,你帮我去吧。”

“为什么是我?”她无奈:“我认识的只有你会打篮球啊,唉,你就帮我充一个场面好了。”

“你为什么不去拜托苏立?”淡淡的口气,却是带着一丝笑意,他微微地眯起眼睛,笑容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释然,“告诉你,其实苏立的篮球打得很好,你没去看过吧,那时候我们班跟他们班比赛,就败在他手里了。哈哈,谁让你总是闷在图书馆学数学呢,可惜了。宋佳南,有时候,想要的东西争取过,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半晌沉默,他低下头,随意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他的表情在阴影中看不真切:“虽然,说这个话的时候不算是真心,可是我希望你能够争取。”

忽然一阵猛烈的风吹来,卷起她的长发飘散在空中,地面上的某些细小的沙土迎风扬起,迷乱了她的视线,段嘉辰的话却清清楚楚地传来:“宋佳南,你高三去了文科班,有段时间我都没看到苏立,大概一个月后我在篮球场上遇见他,他只是坐在那里看我们打篮球。你知道他是左撇子吧,可是后来,他打球全部换成了右手,那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今没有人知道。”

也许喝了一点酒,神经突然从寒冷的冰封期被激活后,整个人变得亢奋不已,宋佳南一路上都不住地哼歌,走到小区门口保安大叔正在看电视,听见她的声音都探了头出来,继而又缩回去,就听里面有人问道:“咋了?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小姑娘喝多了,唱得高兴呢。”

她眉眼一弯,笑得盈盈生动:“大叔,新年好啊,给你拜个早年啊。”话音刚落,旁边的段嘉辰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然后向保安大叔打哈哈:“大叔不好意思啊,她喝多了。”

保安大叔大笑:“没事,小伙子你可要扶好你女朋友,车来车往的小心点啊。”

段嘉辰微笑点点头,刚想伸手把宋佳南拉回来,宋佳南却高高地仰起头,看了一眼段嘉辰赌气地回了一句:“他可不是我男朋友。”

保安大叔没有话说了,呵呵地笑笑进屋继续看电视,而段嘉辰却眯起眼睛,摇摇头,没人注意到他唇角边的微笑,转瞬即逝。

和段嘉辰在楼下分手,她一蹦一跳地上了楼,然后迫不及待地开电脑,上QQ,点开自己的空间,一点一滴地把心情慢慢地整理下来。

“同学聚会,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那些青涩的年华好像从来没有远离过一样,只是我很害怕太美好的记忆,和冷酷的现实重叠在一起。我的回忆中有晦涩的阴影,连带所有的美好全部被掩饰。所以很多时候,是我刻意地疏远了那些回忆,那些曾经一同欢笑过的朋友,可是如今再看到他们,心中除了愧疚,更多的却是感恩,因为他们从未忘记我。”

酒精的余温慢慢地涌上心头,同学聚会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支配着她的心绪,不曾有过的勇气溢满了心底。段嘉辰对她说的话在脑海中慢慢浮现,电光火石般的,她忽然想到了高二某一个清晨的操场上,大雾蒙蒙的篮球架下,蓝白色校服和一只篮球在其间若隐若现,那时候只是匆匆的一瞥并未太留意,而现在想起来,虽然记忆中的那个人面目已经模糊,直觉却告诉她一定是苏立。

就像她曾经跟随在他身后的脚步,如果那时候多一些勇气,如果现在多一些机会,她一定会用力追赶弥补曾经失去的光阴。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把正在潜水的方言晏叫了上来:“苏立在吗?我找他有事。”

方言晏怨念:“重色轻友,佳南姐啊,你等等,我让他上线找你。”

她咬住嘴唇,紧紧地盯住QQ上那个灰暗的头像,那颗颤抖的心像是捏在了手心一般,脸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层滚热的红晕,她茫然地把视线投向别的地方,然后又回到电脑的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头像果然在闪动,好像她不安的心跳。连忙点开对话框:“我有事找你,有事拜托你帮忙。”

“什么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飞速地在键盘上敲道:“我们报社有篮球赛,我想请你帮忙,我是说如果你不忙的话,不知道可不可以,帮我们队充一下场面。”

“什么叫充一下场面?”他居然很认真地询问。

宋佳南觉得是自己被自己打败了:“我意思是我们版里,实在是挑不出一个能上场的,基本都是老弱病残系列的,主任威胁说实在不行女的都要上场。”

“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四点,就在我以前读研的大学。”

屏幕上久久没有回应,她的手悬在键盘上,刚想打下反悔的话语,那边却提示有文件要接受,仔细一看是一首歌,罗志祥的《假如你还在这里》,她有些好奇:“怎么了?”

“没什么,偶然听到这首歌不错,你可以去听听。对了,明天我会去的,不过稍微会迟到一点,不过这样没问题吗?”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刚才说话白痴而又狼狈不堪,轻轻地把脑袋搁在书桌上,点开播放器,轻柔的旋律飘逸出来,一贯的流行乐的风格,她啧啧嘴,很好奇苏立怎么会喜欢听此类的歌,然后慢条斯理地回复:“没问题,谢谢你。”

“好,我还有事,先下了,安。”

酒精的热度慢慢地减退,屋子里没有开空调,刹那间感到空气的冰冷,窗外是无穷无尽的夜,还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凄冷的风摇曳着那些在岁月中踽踽独行的老树。

而宋佳南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什么都不去想,忽然她瞪大眼睛坐起来,把那首《假如你还在这里》回放。平淡无奇的曲调,可是简简单单的歌词映入眼帘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居然感到莫名的难过和悲伤。

“日子很单纯,像影片没有剧本,忙工作,忙家人,打球时奋不顾身,回家已夜深。”

一遍一遍地倒过来反复地听,只听这么简单的一小节。

没有他的日子,很单纯,像是一页页空白的日历,被自己慢慢地翻开又轻轻地合上,没有大悲大喜,没有跌宕起伏。忙工作,忙家人,忙的时候奋不顾身,很努力地想快乐想幸福,和朋友出去吃点饭喝点酒,热闹之后,却还是一地的寂寞。

而他呢,这么多年,那个冷漠的少年,如今清冷的男人,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忙工作,忙家人,打球时奋不顾身,回家已夜深。

这首歌,是不是有什么深意,而他到底要告诉她什么呢?

忽然,一颗红色的烟花在窗外的黑暗中焚烧,美丽的余光在她眼前闪烁,映在玻璃上,无数的烟花接踵而至,四散在苍茫的天空中。

烟花消逝,无穷无尽的黑暗覆盖住她的双眼,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希望过,那个曾经给她的青春涂满一墙绚烂的男人,能够快乐和幸福。

一个晚上没睡好,总是不断地从一片空白的梦中醒来,然后再浅浅地睡去,周而复始,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眶周围是暗淡的黑眼圈。

心底总是有种欣喜,可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这么多年安静的生活,某个不易觉察的角落忽然因为苏立的出现而悄悄破裂了一个口,一瞬间,已经倾城。

篮球比赛如期而至,大学的篮球场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虽然天空暗沉,太阳也隐在了厚重的浓灰的云层之后,空气冰冷透骨带着湿漉漉的气息,好像有下雪的预兆。

可是这一切丝毫不减比赛的热烈气氛,其实说是热烈,不过是局势往一边倒,焦点队能上场真正打篮球的不过三个人,而对手全都是篮球好手,很快比分直线往上拉,让旁观的人看得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宋佳南一边关注比赛的情况,一边焦急地看着手机,想给苏立打一个电话,一旁的曾书忆回头看她:“宋佳南,你干啥呢,魂不守舍的样子。”

话音未落,后面就传来一阵骚动,人群自然地散开,宋佳南也往后看去,一身蓝白相间运动服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微笑:“不好意思,来迟了点,还赶得上吗?”

也许是一路上跑过来的,苏立还微微地有些喘气,眼眸中暗藏笑意,顾盼之间眸光闪动,运动服领子上的天蓝色条纹衬着他白皙的脸庞,额前的短发在风中悄悄地滑落到眼睫处,明暗之间生动异常,俨然就是高中青葱岁月时的那个苏立。

时光,在空间中极速地倒流,那个穿着运动服的阴郁男生,第一次落到自己的眼里,而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在他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样子。

低眉浅笑,脉脉情相牵。

“用我们一名突破很强的球员突破,同时我尽量投三分球,快速地跑空位,然后分球投篮,此外就是要我们要依靠快攻,记住一定要快,用速度拖死对方,同时不会打的队员,多跑位来混淆对方的防守。

“在防守的时候我建议使用联防战术,这样可以发挥防守的最大效果,如果个人盯防的话,不会打球的队员难免会被过了,这个时候就可以依靠联防去补防。

“就按照这个打法,手上如果有球就尽量传给我,明白了吧?好,上场吧。”看着眼前的记分牌上明显的优劣,队员之间明显的实力差距,逆转的可能是微乎其微。只是想努力地输得漂亮一些,苏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宋佳南第一次看到他打篮球,她有些紧张,有些兴奋,掩饰不住嘴边的笑意。

哨声一响,她听到苏立喊她的名字,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那件运动服外套便轻轻地挂在她的手上,他冲着她笑道:“麻烦帮我拿一下。”

曾经在操场的看台上,看到女孩子手里抱着运动服,她们脸上都挂着大大的笑容,目光追随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年少青涩的情窦在男孩子跑跳投篮之间,慢慢地开放出鲜花。

有时候路过操场,她会羡慕,会兀自地微笑,然后把目光悄悄地从女孩子左手的衣服右手的饮料上挪开,默默地走掉,任耳边传来一阵阵清脆的呼喊声,还有各自要加油的名字。那一刻,她会奢望,有一个人能够站在她面前把运动服递给她,而她欣喜得只能紧紧地攥住他的衣服,好像攥住的就是这个人的手,和一生一世。

而现在,她的手里,安安静静地躺着苏立的运动服,迟到十年的那份悸动,迟到十年的光景戏剧般地上演。

她唯有,紧紧地攥住,在蓝白相间的条纹中,找回曾经属于她的暗恋色彩。

宋佳南从来不知道苏立的篮球打得这么好,刚上场就是一个准确的三分球,赢得满场的喝彩,他身姿修长灵活,跑跳之间举手投足自是一份风流潇洒。

她看得都有些痴迷了,旁边的曾书忆捏着她的膀子,使劲地掐:“好帅啊,跟我高中时候校队的篮球帅哥有的一拼了。天哪,简直是现实版的流川枫啊。”

“曾书忆,你别掐我,很疼的。”“我激动嘛,不行啊!”

比分在慢慢地上升,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这群赛场上的人叫喊欢呼,看上去苏立和队员配合得很好,打法也很轻松,快攻上篮三分球,他几乎成了全场的焦点,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左手隐隐地有些作痛。

很久以前遗留的伤不小心又疼了起来,他悄悄地握住左手的手腕,用力地甩了两下,透过密密的人群,他还是可以看到宋佳南抱着他的运动服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

没来由地心底涌上一股难言的复杂情绪,蓦地,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比分仍然是稍稍落后,所有人期待的大逆转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降临。

很多人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可是他一点都不遗憾,篮球毕竟是团队的比赛,不是个人表演,尽力了也就心安理得。

他不想听别人安慰他的话语,只想听一个人跟他道声谢谢。

“好可惜啊,居然没赢。”曾书忆失望地摇摇头,“要是他早一点出场就好了。”

宋佳南从箱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笑着说:“好了,重在参与嘛,再说了,我们没输成个位比十位我们主任已经烧高香了,明天开会他一定不会故意迟到了。”

曾书忆看着她左手夹着运动服,右手拿着矿泉水,嘴里还絮絮叨叨的样子,打趣道:“宋佳南,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我们高中时候小女生,帮那些打篮球、踢足球的男生拿衣服递水,哈哈,我说你高中时候有没有做过这种事情,那么熟练?”

“胡说八道,你才做过的呢。”仿佛被人戳破了心思,她瞪了曾书忆一眼,扭过头掩饰住微微窘迫的情绪,径自走向站在篮球架下的苏立。

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他微微地喘气,脸上有一两颗汗珠,顺着眉间蜿蜒到鼻梁,苍白的皮肤散布微微的红晕,那股冷漠凛冽的气质荡然无存,整个人散发一种淋漓生动刚毅的男性气息,让人不由得脸红心跳。

她递过矿泉水,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地说:“谢谢你。”

观看比赛的人渐渐散去,天空中灰蒙蒙的云,低低地压下来,冬季夜晚的黑暗悄悄地覆盖住白昼的微光,他拧开矿泉水盖子,刚递到嘴边又放下:“我没赢。”

她的唇角弯起来,摆出一个俏皮的弧度:“输赢何妨,你篮球打得很好就够了。”

苏立不禁有些好奇:“你没看过我打篮球?”

“拜托,我是个运动白痴,从来都不去上活动课,当然没看过。”宋佳南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话语里还有些责怪的意味,“而且你从来都没告诉过我。”心底那股复杂的情绪又慢慢地涌上,苏立环顾四周渐渐稀少的人群,周围的高楼,还有校园里准点响起的广播,里面John Lennon正在温柔地唱道:“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I feel sorrow,I feel dreams,I feel life,I feel love…”

“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很优美的旋律,男子温情地演唱,她顺口问道:“这首歌是什么?”

“Oh My Love!”把运动服随意地搭在肩上,他笑道,“宋佳南,这是你读研究生时的母校,你肯定很熟悉了,陪我走走好吗?”

“这是德政楼,我们上课会在这里,可这里离食堂实在是太远了,太不方便国计民生。”

“宿舍楼就在那栋楼后面,很旧很古的,到了春天湿气一直渗透到四楼的地板上,水泥地都泛着一层湿淋淋的潮气,虽说是两人一个宿舍,条件还不如新校区的四人宿舍。”

“我读研究生的日子很糟糕的,天天猪狗不如地混日子。”

“对了,这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上来看看。”

偏僻的七层楼的天台上面,堆放一些建筑用的废弃的材料,除去这个,就是空荡荡的平台和一望无际的开阔视野,学校不远处是脉脉的远山,暗色的云层下依稀还见一片浓重的绿影。地面上有潮湿的雨水落下的痕迹,寒风吹来凉气逼人。

“这里可以看到这个城市很多的景观。”宋佳南张开手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要是觉得累了,难过了,就会跑到这里来看看,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炙热的太阳把水泥地烤得温热,躺在这里看夕阳真是人生的享受。”“就像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看天空?”

“嗯。”她轻轻地笑起来,看进他的眼眸中,刹那间目光相接,气氛隐隐地有些心照不宣地暧昧了起来。

天空中终于有冰凉的湿意,带着刺骨的寒意飘落而下,冬日的雨又悄悄地弥漫在城市的上空,宋佳南拉了拉衣领,自言自语道:“可能要下雪了吧。”

“嗯,我们先回去吧。”

轻轻地掩上天台的门,一下子人就笼罩在黑暗之中,眼前都是漆黑和茫然,宋佳南一向夜视很差,当黑暗包裹住她的眼睛,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还有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的脚步声。

很多年前的时光,就如天上的那些凛冽的湿意毫无预兆地迎面而来。十年前她是一个面目清秀,性格模糊的女孩子;十年前,她曾经跟在这个冷漠阴郁的男孩子身后,走过一段黑暗的长长短短的楼梯,祈祷它没有尽头;十年前,她从没想过,这样一走就会是十年光景。

定了定神,她想去摸手机照亮脚下的路,还未摸到手机,黑暗中那个冷清却温情的声音传来:“宋佳南,怎么了?”

她微微地窘迫:“太黑了,我看不清楚。”

看不清的是脚下的楼梯,因为还有浅度的近视,她扶着墙,小心翼翼地下了两个台阶,脚还悬在空中未踩下去的时候,手边一股很奇怪的热源慢慢地靠近,她的手背触到了手心的温热还有五指缠叠的坚定。

她一时间不知所措,张皇地瞪大了眼睛,黑暗中的苏立,微微地仰起头含笑看着她,他的手指牢牢地把她的手禁锢在手心中:“这样,你即使看不见,也不用担心。”

说不出什么感觉,麻木,震惊,或是欣喜,那一瞬间,连她自己都不得而知,宋佳南只是呆呆地站着,干涩的声音从嗓子里溢出,只化为短暂的呼吸声。

而他看着她,一字一顿缓缓地说道:“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只是幸好还不太迟。”

等他终于在自己的世界中有了回应,世界再大也不过是咫尺之间。

从楼中出来,冷气迎面扑来,天空中细微的雨点幻化作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飞扬,在飞舞飘散的雪花之间,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波光潋滟。

完美得就像是一场梦境,闭上眼就是他手心传来的温热,睁开眼就是十年的光阴,重重影影的少年男子的脸,那些记忆中的,杜撰的,幻想的,希望的,跨越十年,全部都在现实中和如今最美好的时光重叠起来。

十年光阴,一边享受,一边泪流。

为,姗姗来迟的,缘分。第十一章 手牵手的浪漫

越来越接近春节,报社里充满一股不同寻常的狂热气氛。

坐在宋佳南前排的大姐天天拿着一叠超市的打折图册,和她旁边的实习记者讨论哪家商店打折最多,还有的顺带着买了一大堆的皇历乃至来年开运的图册之类,报社的女记者好几个都换了发型,手上戴着灼灼的水晶饰品。

坐在她旁边格子间的小记者最近烫了一个小波浪,宋佳南觉得实在有趣,没事就挑了笔去勾她方便面似的头发,最后小记者不堪骚扰,丢了一张金莎的打折卡:“佳南姐,你要是真的觉得卷发很好玩,干脆自己也去做一个得了。”

恰好曾书忆也在一旁跟别人分红包纸,侧过头看了一下:“是哦,宋佳南,你头发那么长,可以去卷那种五号或者六号的大卷,很有女人味的。”

额前的头发没留意从耳际滑下来,长长的很柔顺的质感,没有刻意地打理,看上去清纯可人。

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剪短过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总是有种对长发的眷恋。

宋佳南摸摸自己的头发,然后看了看印在玻璃窗上的影子,自言自语道:“卷起来会好看吗?会不会看上去很老的感觉啊?”

“怎么会呢,你这样就是让人感觉太小了,跑焦点版的记者哪个不是巴不得自己看上去越成熟越好,越干练越好。”

“烫大卷就好了嘛,你看就是张姐的那种效果。”

两个人轮流怂恿宋佳南换一个发型,她被说得微微心动,倒是曾书忆一点都不给她犹豫的余地,当即就拍板:“反正马上就下班了,我陪你去好了,正好我也要去修一下刘海。”

宋佳南支吾了一下就答应了,想起今天跟苏立也没有约会吃饭什么的,如果发型做得难看的话,倒是也有补救的余地。

在他面前,总是想维持最漂亮的形象,可是偏偏有时候的窘态总是避免不了。

下班之后直接被曾书忆拉了去金莎发型设计工作室,宋佳南也没多说什么,都是曾书忆在一边指手画脚,造型师显然对宋佳南的长发很满意,一边修造型一边赞叹不已。

曾书忆问宋佳南:“你什么时候开始留头发的,我们高中时候都不准留长发,都剪得跟小男生一个样儿。”

宋佳南想了想:“我从高一开始就没变过啊,都是这个样子的。”

“那你以前是不是挺吸引男生的,那时候小男生不是都喜欢你这种长发飘飘的类型吗?”

她扑哧一下笑出来:“曾书忆同学,你以为那时候我们可以谈恋爱?”“不谈恋爱也会有梦中情人啊!”忽然曾书忆的手机响了,讲完电话后她抱歉地跟宋佳南道别,“我那怀孕的大嫂从楼梯上跌了下来,现在留院观察,我不能陪你了,我要赶去医院了。”

宋佳南连忙点头:“你赶快去吧,别耽误正事。”

曾书忆走了,而自己的头发用夹子卷曲着,涂上药水,只等时间慢慢地过,手上的杂志已经翻完了,她百无聊赖地到处乱看。

忽然一个女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很抢眼的打扮,大波浪的卷发,短款嫩黄色的羽绒服,黑色的皮靴,耳边摇曳着两个银色的大圈耳环,本来是很街头的打扮,可是到了她的身上效果完全变了样,因为那张脸,很熟悉。

也许是注意到了宋佳南的视线,那个女人转过头来,竖起手指,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不是,宋佳南?”

宋佳南真的庆幸自己有一个好记性,那个曾经站在苏立旁边手牵手的女孩子,想来是一辈子的梦魇,但是如今却能坦坦荡荡地直视,她意外地笑起来:“你怎么会认识我,你是秦媛媛?”

秦媛媛笑起来:“高中时候有点耳闻罢了,刚才看到你的时候我还在犹豫到底是不是你呢。”

宋佳南讪讪地笑了笑,不知道用什么话题接下去,倒是秦媛媛掏出手机转过身去打了一个电话,声音很大,而且毫不遮掩:“呵,我回来这么长时间你都不请我吃一顿饭,天天跟你女朋友黏在一起,你多大了啊,丢不丢脸啊?”

“什么,又改天?不行,过几天我就去旅游了,今晚吧,你要是觉得有一丝的背叛,你就把你女朋友叫来大家一起吃一顿饭好了。”

“哎呀,我真受不了你了,你先打电话问问人家,别自作主张。挂了啊,等你电话。”

秦媛媛拿下手机,转过身来抱歉地向宋佳南笑笑。因为头发被固定住不能动,宋佳南只好也扯扯笑容,可是还未敛完笑容,手机就响起来了。

那么一瞬间,她从镜子里面看到秦媛媛努起嘴巴,挑起细长的眉毛,然后会意地笑起来。宋佳南还未细细咀嚼她笑容中的深意,就接起了电话,苏立的声音平淡传来:“在哪呢?”

她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心思纠结起来,最后还是老实地交代:“我在国贸大厦的金莎做头发,还要一段时间。吃饭啊,呃,不用了吧?”

“做头发,做什么头发?原来那样不是挺好的。”他那边有淡淡的笑意,可是宋佳南就觉得是好心办了坏事了,心下猛然地一沉:“改变一下说不定会不错。”

“是吗?我现在去你那边吧,大概还要多久?”

天哪,难道要他看到秦媛媛和自己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然后再上一辆车一起去吃饭,她顿时觉得头大,叫过来一个小助理,低声问:“我这个头发还要搞多久啊?”

“快了快了,反正你要效果不是很明显的那种,马上洗一下吹一下就好了。”

她把手机靠到嘴边,顿了顿不知道说什么:“我……”

那边笑道:“好了,我去接你了,等会儿见。”

烫过的头发,吹风机一吹,立刻卷起了想像中的大卷波浪,宋佳南的发质很软,一缕一缕轻盈地垂在脑后,原本稚气的脸庞因为成熟的卷发平添了温柔和知性。

秦媛媛站在后面赞叹:“不错不错,挺漂亮的。”

她自己也觉得挺好的,就是害怕苏立看到她皱眉头,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喜好,想来他也不甚在意她的衣着打扮,全凭自己的喜好。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会对自己的样子忐忑不安。

她细细地看镜子中的自己,一恍惚就觉得时光匆匆,从前那个面目清秀,性格温和,一头柔顺长发的自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又好像隔了几生几世。

时间抹去了她生命中的虚妄,留下了无尽的回忆,还有未来。

眼前的自己,仅仅是换了一个发型,可是感觉脱胎换骨一般,这才真正告别了那段青涩的年华,从此带着那个已经圆满的梦,幸福地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隐隐地会有不好的预感,幸福来得太过于措手不及,让她总是觉得好像是一场会苏醒的梦,醒来之后,又是一地的阳光,孑然一身。

她忽然想起那个飘雪的晚上,他牵着她的手,在学校的路上走,跟大学校园里的每一对平常的恋人一样,眉眼之间有喜悦和安定。忽然想脱口说出那么多年来的辛苦,终于是忍住了,他手心的温度暖暖地传过来,把她的心思缠绕得紧紧的,有种想哭的冲动。

正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忽然肩膀的一缕头发被绕起来,镜子里面是男人的侧影,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就是新的发型?”

宋佳南真的有些被惊吓到了,刚想说话秦媛媛的声音就在后面响起:“苏立,我都盯着你看半天了,还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啊。”

他回头看秦媛媛,宋佳南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眉宇之间的一丝笃定和不快,周围的人好奇地打量他们三个,还以为这里即将上演一出经典的八卦戏码。

而他只是轻轻地对宋佳南说:“今天晚上请她吃饭,只是刚开始我并不知道你们会在这里碰面,如果知道……”他看了一眼秦媛媛,后者笑得一脸狡黠:“我可不会请的。”

他们俩之间有种亲近,仿佛是旁人不能介入的,宋佳南心底微微地有些不自在。

毕竟那些丢失的光阴,她只是看客一个。

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闷,宋佳南只是来吃饭的,苏立本来就是那种寡言的人,即使对着秦媛媛也少话,不像是那么多年的好友关系。

他们之间越是生疏得厉害,宋佳南越是莫名地介意。

吃完饭去取车,苏立习惯性地去帮宋佳南拎包,按照以往的情况,宋佳南也顺手就递给他了,可是这次有外人在场,她咬了咬嘴唇,把包带攥得紧了。

他不以为意,手轻轻一带,就把她手牵住了,很紧,挣脱不得。

第一次觉得尴尬不已,再转头秦媛媛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黑夜茫茫,地面上还有点积雪,反射着路边的灯光,很刺眼。

这一切是做戏还是什么,她真的不明白了。只是她回望的那一刹那,握住她手的那个男人轻轻地说道:“宋佳南,其实你不需要介意,秦媛媛跟我,本来一点关系都没有,要说也只能说,现在各自记恨罢了。”

宋佳南只是觉得风又急又冷,卷起来的头发仿佛失了原来的重量,在疾风中飘然而起,可是他手心的温度,那么清晰地传过来。

手心,还有脉搏,他们的,此刻连在一起。

她只是不敢想像自己的耳朵,一瞬间的顿悟,或是解脱,或是泯灭。

“有一次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你叫陈潇文,后来的后来我就没跟她再说过一句话。”

车里的暖气缓缓地送来,他的手还轻轻地握住她的,宋佳南只觉得恍若一场梦境,很想问出什么,但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只好傻傻地问道:“我们那一届有叫陈潇文的吗?”

苏立笑道:“真的是有,后来我去查过了,不过是个男生。”

“怎么会是一个男生呢,这个名字完全就是女生的吧?”宋佳南觉得自己的思路完全不受控制,乱成一片,只是心底有种期许呼之欲出,原来很多年前,自己不是一个人。

“是啊,所以我很容易就被骗了。”

“你很笨啊!”她低下头,小声地说道,“干吗要问秦媛媛,你们关系很好吗?”

那双眼睛那么不安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跟他求证,连让他开玩笑的想法都没有了,苏立轻轻地回答:“你傻啊,刚才不是说了吗,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是有也是互相记恨。”

“她……为什么要记恨你,她明明应该是喜欢你的吧。”那种看自己喜欢的人的眼神,是不会错的,每个女人天生都是情场上的敌人,洞悉对手的一切,宋佳南很清楚。

“所以才会记恨我啊,很早就记恨了。”

他笑起来,眉眼中一片温和与坦然,那个曾经冷清疏离的少年,越来越多地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可是他曾经的样子依然那么清晰。

心下一动,宋佳南抽出自己的手,然后缓缓地抱住苏立的肩膀,他身体的温度那么直接地传来,有真实的心跳还有呼吸,她轻轻地说道:“苏立,你知不知道我的感受,到最后,我都不敢相信以为这一切是梦。”

耳边有轻声的笑叹:“宋佳南,新闻工作者要注意用词,什么是到最后啊,我们要到最后,还早着呢。”

她不好意思地狡辩:“哪有,我只是一时口误。”

蓦然地,她看向苏立的眼睛,那双眼如夜的海,漆黑,但是隐隐约约地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夹杂在其间,还未挣脱他的怀抱,一个吻,悄然无声地落在她的额头上。

好像是三月里清风拂面那样的清新,是清晨睁开眼的第一缕晨光,温情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心中一动,那是夏日池塘中的荷花瓣,夭折在水面上荡漾起涟漪,一圈圈地涌向心底。

宋佳南真的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嗯……”

然后她的脸上飞上了一道红霞,樱花飘落般那一抹淡色转瞬即逝,那么亲密的动作,这么多天只有这个动作,即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那个男人轻轻地笑道:“看你,我们还是慢慢来好了。”

这句话原本就是意味深长,再加上他的笑容,宋佳南的脸又红了,仓促之间,只得惶恐地把视线放在车窗外,耳边只得一声轻笑,再次滚热了脸颊。苏立把她送回家,像往常一样地道别,可是那个亲吻好像是开启他们之间某一个契机的钥匙一样,气氛微微地不同,两个人多少有些依依不舍,就沿着小径慢慢地走到家门口。

她的手还被他紧紧地握住,怎么挣脱都不松开,宋佳南微微地有些恼了,但是心底还是欢喜,黑夜下,他们之间呼吸轻柔得就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水汽一样,蒸腾消散。

倒是苏立松开了她的手,笑道:“佳南,我觉得好像回到了高中。”

“嗯?”

“那时候看别人早恋,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牵着手在操场上一圈一圈走,看了觉得好傻啊,还很不屑一顾……”

她不禁笑了出来:“现在我们也很傻啊。”

“是很傻啊,但是终于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感受。”“什么感受?”

他笑起来,故意卖关子:“你知道什么感受的,快上去吧,这里风大,会着凉的。”

“嗯,好,你开车慢点,回家时候短信我。”

回家之后,宋佳南很难得地看到爸爸妈妈都在看电视,宋妈妈招呼她过去:“南南,明天跟我们去吃个饭。”口气坚决,一点都不带商量的余地。

她立刻反问:“为什么?什么事?”

“你爸爸一个好朋友从美国回来,多少年没聚了,请吃个饭也是应该的。”

她想想也合情合理,便答应下来了,洗完澡后躺在床上,手机响起来,是苏立的短信:“我到家了,放心吧。”

一颗心也微微地落了地,她把身子习惯性地蜷起来,摆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地回道:“嗯,早点休息,我明天晚上跟爸妈去吃饭。”

很快他回道:“知道了,我跟苏瑾打电话,等会儿回你。”

屋子里开着暖气,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陷在柔软的被褥中,闻着残留的茉莉花香的洗衣粉味道,她抱紧了被子,望着手机的屏幕发呆。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有些孤单,但是和一个人恋爱的心情,却是很甜蜜的。

困意泛滥,她把灯关上,在黑暗中,手机屏幕发出幽蓝的光芒,宋佳南把手机放在手心中,心想如果苏立发信息给她,那样的光亮应该会把自己惊醒。

她痴痴地看了屏幕好一会儿,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立回到家,电话上显示有好几个是苏瑾打来的,觉得有些奇怪。他和苏瑾关系极其亲近,但是很早以前,他就不叫她姐姐,而是直呼其名。

于是回拨过去,苏瑾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约会回来了?缠绵得不肯走了?”

他轻轻地皱起眉头:“方言晏告诉你的?”

“谁说的不重要,我说苏立,你想清楚了,我知道那个女孩子很好,可是你别害了人家,你难道不知道妈原来可是打算让你……”

“她爱谁谁去,跟我没关系。”

那边轻轻地笑起来:“哦,对了,秦媛媛回来了,你知道不?”

“知道,刚跟她吃了饭。”

“啊!你跟她去吃饭了?”

他只得补充道:“还有宋佳南,三个人一起的。”

“哎哟,情敌相望分外眼红啊,呵呵,我说笑的,秦媛媛没欺负宋佳南吧?你没欺负人家秦媛媛吧?”苏瑾话锋一转,“啧啧,你可真是大度啊,不过这也是你的风格,再怎么讨厌那个人也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的,所以秦媛媛至今还是对你心存希冀啊。”

“她爱怎么折腾是她的事,跟我没关系。”

哧哧的笑声传来:“苏立你这个小浑蛋,真是闷骚得让人好想去扁你。哎呀,宋佳南怎么能受得了你的性子,没被你冻僵就算好事了。”

“她不一样。”终于非常耐心地解释了一句,“什么事快说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咱妈和秦媛媛在你眼里都是爱谁谁的事,”苏瑾愉快地笑道,“明天秦伯伯家请吃饭,你是不可以拒绝的,懂了吗?”

于是苏瑾心满意足地挂上电话,留下苏立无奈地摇摇头。半夜的时候,翻身之间,宋佳南觉得肩膀下有硬物硌着很是不舒服,迷迷糊糊摸索了半天才惊得坐起来,原来是手机。

屏幕上的指示灯不停地闪着,她连忙打开一看,苏立的两条信息:“刚刚和苏谨打完电话了,你睡觉了吗?”“睡着了吧,晚安,好梦”是一个小时之前发过来的。

她觉得懊丧,又有点歉疚,想想还是明天早上再回复,于是就把手机关了。

第二天忙碌了一天,原本惦记的短信,拿到手上的时候就犹豫不知道说什么,直到快下班时候苏立打电话问起。

“宋佳南,你是不是昨晚睡着了?”

她正在喝水,一个没留神一口水呛在嗓子里,继而咳得天昏地暗,她觉得好丢脸,连忙忍住:“嗯,不小心睡着了,最近加班很累,所以……”她知道他在那头暗笑,这个男人越发不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而那张脸上的冷漠,眉梢眼间的疏离,不过是一种对外本能的遮掩。

“好了,又没怪你什么。快去吃饭吧,晚上我打电话给你,千万别睡着了。”

宋佳南五分愧疚五分欢喜,挂了电话后,整了整衣服准备去饭店赴宴。

说好是普通的家庭聚会,可是整个过程倒不像是老朋友的相聚,那位归国精英的母亲,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引以为豪的儿子的事迹,而她的儿子,一看就是那种在小时候命中注定被同学欺负的对象,圆滚滚的脸,带着一股淳朴的乡土气息。

而那胖家伙居然还能悠闲地坐着,痴痴地对着宋佳南笑。

她也笑,不过是思忖怎么跟苏立开口说起这一场艳遇。那个胖家伙开口问道:“宋佳南小姐在笑什么,说出来跟我们分享一下。”冷不丁地被吓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没什么,只是想笑。”

听到这么白痴的言论,那位精英母亲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宋佳南一眼就捕捉到了,心下得意,借故去洗手间出了包间,一推门出去,就看见苏立站在门口。

她着着实实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就问出来:“你也来吃饭啊?”

“嗯,刚才在楼上看到你了,于是下来看看。”

她思维转得不够快,只得傻傻地问:“你吃完没?好吃吗?”

他低声地笑道:“如坐针毡,你呢?”

“我也是!”

楼上包间的门被打开,清脆的高跟鞋声渐渐逼近,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苏立……哎呀,好巧啊,怎么两个小朋友准备私奔啊?”苏立别过脸去:“我姐,苏瑾。”

宋佳南见过她,而且还不止一次在报社见到这个所谓的女强人,不过这次似乎微微不同。苏瑾歪在楼梯口,笑得一脸精明:“你是宋佳南吧,我见过你很多次了。”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只好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很快,不远处又有高跟鞋的声音,很轻很谨慎,苏瑾立刻笑道:“苏立,要走就快走吧,看你刚才那样就知道心里有事,原来是见到熟人了。”

忽然间房门被打开,胖家伙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三女一男,目光从宋佳南的脸上移到苏立的脸上,蓦地就支吾起来:“这个……”

宋佳南注意到苏立的眼角倏地就飞入鬓角,那双眸子出奇的孤高和冷漠,但是很少有人能看出,他故意凑在她耳边低低地反问:“相亲还是怎么的?”

然后他的指尖就扣上她的手腕,按住她跳动的脉搏:“不管是什么,时间正好,秦媛媛也在楼上呢,我们扯平了。不过你是要继续待下去,还是跟我走?”

他的话音还没落,房间门又开了,宋妈妈惊讶地看着他们,随即心领神会:“呵,南南这个臭丫头,谈了朋友也不告诉我们……”

眼前这个俊俏的小伙子跟小胖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做丈母娘脸上该多有光彩啊。

而后就是秦媛媛的那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站在楼上,黯淡的光线下,阴影一片。继而一个华服高贵的中年妇女走出来,低沉的声音说不出的威严:“苏瑾,苏立,你们出去怎么那么久,什么事情?”

楼上的苏瑾挑挑眉,手一甩,一把钥匙丢到苏立手里:“车借你,明天还回来。”

她看他们的时候,眼睛满是笑意。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手牵手,跟高中时候胡闹的孩子们一样,在大人的眼底下,不问不顾地逃离了这一切。

上车,发动引擎,奥迪打了一个漂亮的弯,上了快车道,地面上的白线飞速地向后倒退,好像连黑暗都被甩到身后。

他车速很快,但是依然很稳。

只是宋佳南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果然他的手机开始狂躁地响起。苏立腾出一只手递给宋佳南,笑道:“帮我把电池板直接拔了。”

她看到上面的名字是——妈妈。

一切的嘈杂变成了寂静,敏感如她已经知道一些难以开口的秘密,秦媛媛和苏立家的关系,苏妈妈的态度,还有苏瑾的刻意保护。

原来在自己不知不觉中,暗战之弦已经拉紧,而她,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了。

忽然心底涌上莫名的感动和勇气,她抿了抿嘴,故作轻松地说:“苏立,我们两个像不像幼稚的高中生,大人不同意,便要出走私奔?”

他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幼稚,也是单纯,没什么不好。”

透过玻璃车窗,抬头看远处星星点点的微光,无数的暗影在眼前浮动,她有些惶然,可是忍不住去想秦媛媛,站在她面前告诉她,她们之间的战争,自己不会妥协。

她不禁笑了,然后轻快的音乐传来,某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张先生把这首歌送给他深爱的女朋友,借助我们的电波,他想对她说,我们的爱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这时苏立说:“宋佳南同志,革命尚未成功,请你继续努力。”

忽然,心就暖暖的,眼眶也暖暖的。

周五晚上和苏立讲电话,不知不觉地讲到了半夜,也没有什么特定的话题,琐琐碎碎,从喜欢的歌手到最近看的电影,挂电话时候又推推让让了半个小时才真正地放下电话。

他们仿佛高中的孩子。但是两个人都深陷其中,并乐此不疲。

曾书忆听到她的描述,大跌眼镜:“宋佳南,你确定你们是活在21世纪的地球上,而不是在19世纪的冥王星上?现在恋爱三部曲,接吻,上床,不合适走人,合适的话日子就凑合过了。”她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你和那个闷骚男却停留在高中生水平阶段。”

她只是笑,笑曾书忆一直喊苏立闷骚男。

曾书忆捂住额头:“现在高中生都没几个这么纯情的了,你们俩啥时候穿附中的校服,手拉手地进校园,给我们再上演一出十七岁的雨季?”

“其实这样也很好啊。”宋佳南想到这个就觉得安心,“你看我一路恋爱空白,这样,人生也就完整了,迟到一点又如何呢?”讲完电话,她睡不着,索性起来上网打发时间,找帖子看,深夜时候依然有时差党和潜水君在论坛里默默地低诉那些快乐的和伤心的往事。

某个男生从前就会欺负某个女生,讨厌她,跟她吵架,甚至把她推到墙壁上头撞出淤青,十多年后他们再次相逢,那个女生笑着说:“那个时候你多讨厌我啊,我怎么也想不通。”

已经长大了的男生,站在半夜无人的街道边,表情凝重:“其实我那时候很喜欢你,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看到你跟别的男生说笑,看到你躲我,就不由自主地对你坏。”

百楼之下,时隔半个月,那个女生告诉所有关注她的人,她和他现在在一起,很幸福。

指尖敲下祝福,感慨多于欢喜。

宋佳南看了好多帖子才关上电脑浅浅睡去,很久没熬夜,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天边都似乎有白光微现,迷迷糊糊中,手机铃声震天。她懊丧地喊了一声,把头蒙到被子里,不去理睬,可是铃声继续锲而不舍地响着,被折磨得没有办法了,才摸到手机接了起来。

“谁啊?!”她对着手机很冲地回了一句,头疼得只想立刻倒下。

细细碎碎的风声传来,还有熟悉的女声,然后就听到苏立的声音,有些迟疑,“宋佳南,是我。你什么时候睡觉的?”

她伸手按住跳动的太阳穴,努力地计算了一下,“大概四点。”

然后就是苏立跟别人说话的声音:“算了,你找别人去做伴娘吧,她四点才睡,现在把她叫起来你也太缺德了……”

话音还未落,苏瑾惯有的温柔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佳南,我是苏瑾,我想拜托你件事,今天是我朋友的婚礼,可是临时出了点状况,缺了一个伴娘,想请你去。”宋佳南终于弄清点眉目,神智也清醒了很多:“啊,好,行。什么时候?”

“我们五分钟之后就到你家那里了,对了,换件喜气点的衣服,最好是大红色的。”

“那就这样说好了啊,等会儿来接你。”

她只得打开衣柜,好容易翻出一件红色的羊绒衫,套上去一看,喜气的红色衬得她的脸有种莫名的生动,让人眼前一亮。

可是眼睛上顶着熊猫圈,有些类似于福娃。

她下楼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里等了,苏瑾看到她笑道:“宋佳南,你穿红色真好看。”

苏立脸上有些微慢,打开车门让她坐进去:“宋佳南,你昨晚都干什么了?”

“上网看帖子啊,看着看着就那么晚了。”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哈哈。”苏瑾开了车门,指挥道,“苏立,你坐后面去,我开车,宋佳南,你路上快补补觉,到那里给你补妆。”她依言闭上眼睛,然后一双手把她的身子扳了过去,她识得他身上的味道,清新的柠檬水味道,身子不禁一松,安心地靠了上去。

“怎么突然叫我做伴娘?”

“她朋友的其中一个伴娘昨晚不小心喝多了,走夜路的时候摔了一跤,把脚崴了,只好急得到处打电话另找一个。苏瑾那性子的,立刻就想到你了,只是没想到你熬了整夜都没睡。”

她觉得苏瑾姐姐已认可了她,心底不由得更亲了:“没事。”

“你看看人家小女孩多会做人。”苏瑾边开车边说,“迟早是我家的,现在借来用用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你那脸,我是你亲姐姐啊。”

“快睡吧。”他轻轻地拍她的脸,“那个人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不用管她。”

原来新娘是外地人,和当地的风俗不同,伴娘一下子就来了六个,新娘入新郎家门后,伴娘们就回来,人数一定要是双数,取成双成对的意思。

然后再坐车去酒店,新娘私下给红包,排场是大富大贵的人家,红包自然包得也不少,宋佳南以前也做过伴娘,掂量起来这个大得多了。

拆开一看竟然有两千,把她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

于是私下跟苏立说:“我还没出礼呢。”

他笑道:“你出什么礼,你都跟我随礼的,我都帮你写了名字了。”

“这是什么意思?”

她那双熊猫眼被遮瑕膏遮住了,长长的睫毛卷翘起来,眼角处还有闪亮的金粉,眨眼的时候,长睫毛忽闪忽闪的,眼波与金粉一样流金溢彩。还有粉粉的嘴唇,刚才休息室里化妆师托起她的下颌,用笔刷细绘她的唇线,那样的姿态好像在等待谁的眷顾,只看一瞬间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只是不敢惊动她,才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轻轻地吻到她的唇角。

“把名字跟我的写在一起,你说什么意思。”

没意料到他的回答,还有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她只得木木地问道:“苏瑾姐说什么了没有?”

“她说,好,很好。”

中午的婚宴隆重得有些花哨,宋佳南只是觉得困,眼皮不停地打架,场子散得差不多之后,苏立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上去睡一下。”

他递给她一张饭店的门卡,她有些愕然,头脑有半分的停滞,苏立解释道:“晚上还有一场,马上我跟苏瑾去陪他们见长辈,你先歇会儿。”

她连衣服都不脱,开了门直接倒在床上昏睡过去,睡了不知道多久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她挣扎地睁开眼睛,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霓虹灯映在天花板上。

有人把她额头上的刘海拨去,然后喊她:“佳南,醒醒。”

除了苏立还会有谁,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撒娇般梦呓道:“等会儿,让我再睡会儿。”

“那就不去了。”

她微微睁开眼,看到他的脸庞,模模糊糊的,不太真切。“那怎么行?”说着就要撑着坐起来。

忽然手腕一下被握住,他的脸近在眼前,细微的呼吸声伴着低哑的声音,挑起她敏感的神经:“佳南……”

她刚想回应,就感到松软的床重重地往下一陷,他的唇就欺了过来,很轻柔,和那天晚上落在额头上的吻一样,好似花瓣飘落激起的细小涟漪。

心也荡漾起来,只是慢慢地,他的吻柔和缠绵,辗转不息,她被吻得有些失神,理智一松,他的吻滑落在她的唇齿之间,然后渐渐深入,缱绻不息。

很温柔,却彰显出那股霸道的占有欲,宋佳南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如滚滚波涛撞击,很舒服,但是有些抗拒,她轻轻地嘤咛出声。似乎感觉到什么,他慢慢地抽离了自己。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靠在他身上,她和他的心跳就那么生动,生动到所有的频率节拍都一致,好久他开口,声音都哑透了:“完了,苏瑾要瞎想了。”

她立刻反应过来,跳着站起来:“是啊,我们快下去吧。”

他的手贴上她的脸颊:“好烫啊。”

她也不示弱,手心抵上他的胸口:“好快啊!”

彼时才觉得惊心动魄,却又顺理成章。

晚宴相对就轻松了很多,很多年轻的小辈都过来了,用的也不是正式的中餐,而是西式的自助,可以自己取喜爱的食物。

很多人看他们在一起,眼色有些惊异,宋佳南早就习以为常。

她第一天跟他牵手,从母校的校园里走过;第二天走在大街上,在街旁的小馆子里吃饭,都有很多人看着他们,倒不是两人不配,只是苏立实在惹眼。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躲在角落里默默注视他的小女孩,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前行,而是现在这个有勇气和自信的宋佳南,会小心地掩饰自己的不安会微笑着坦然地接受别人目光。

苏立跟苏瑾两个人被新郎新娘叫去,宋佳南也没什么事情,一双眼睛四处观望,忽然身后有人轻轻地叫她的名字,错愕之中看过去竟然是几日前曾见的秦媛媛。

秦媛媛晃动手上的酒杯,笑盈盈地说道:“宋佳南,出去聊聊吧。”

宋佳南微笑,她也有很多话要问对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冬夜的天冷得出奇,即使是这样的大酒店,天台上密封得严实,还是会有冷风吹来,黑夜的暗色沉沉地压在天际,很是压抑。

秦媛媛缓缓地转过头来:“宋佳南,其实很早时候我就见过你了。”

她微微地颔首,听秦媛媛继续说下去,“很早就耳闻过你,不过那次颁发奖学金的时候,才见到你一面,那时候没怎么把你放在心上,只是后来苏立指着照片问我你叫什么,我才觉得情况有些严重,我拼命地掩饰我的不安,对他撒了一个谎,一个至今他都不能原谅我的谎言。”宋佳南淡淡地笑:“是,他跟我说了。”

她看向秦媛媛,那个高中时候就优秀的女生,现在还是那么耀眼,当年这个女生和苏立手牵手走在校园里,她难过嫉妒,但是心底没有一丝不服。

天作之合、金童玉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人可以否认。

秦媛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件事想起来,还是很有歉疚,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解释一下,我和苏立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

“嗯?”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但是那时候……”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的私心,那时候社会上的混混放话说是看上我了,我没敢告诉爸爸妈妈。你知道我家和苏立家的关系,我就拜托他扮演我的男朋友。只是后来某天晚上他为了保护我被那些人砍伤了,伤到了左手的肌腱,休了一段时间的学,之后的很长时间,他的左手都用不了。”

“你知道他是左撇子吧?他会用左手写字呢,写得还很漂亮,他打篮球时也是左手。”

秦媛媛的眼睛里忽闪着温柔的眸光,那一刹那,爱慕和欢喜好像暗夜里的一盏灯,柔和了这种叫作崇拜的感情。

原来她们有一样的感觉,那个少年,在那段青涩年华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后来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那时候的我,就欺骗了他,我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可是没想到他会那么认真。他那种冷淡性子的人,遇上了喜欢的,就会异常地固执。”

忽然间,那些过去的芥蒂,在宋佳南的心底,烟消云散。

都是在感情中那么卑微的女人,那么小心翼翼地提防所有情敌的攻势,谁都年少过,谁都那么不经意地做过永远不能弥补的伤害,谁都曾经为某一个人幼稚过疯狂过流泪过。

释然了,便开怀,她微微笑:“秦媛媛,谢谢你。”

“呃——”秦媛媛有一瞬间的讶然,然后低下头来,“我应该谢谢你。”

“是真心地感谢你,如果我和苏立太早相遇的话,也许,我们会坚持不下去,也许我们会错过彼此,但是当我们开始能够承担责任的时候,这就完全不同了。所以那段刻意的错过,阴差阳错地,却成全了我们的现在。其实,从一开始,是你给了我追赶苏立的勇气。你当初和苏立走在一起的影子,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我会想到你那么优秀,我不能输给你。”

秦媛媛的头低下来,一抹笑容噙在嘴边:“宋佳南,可是你从来没输过我,连你编造的宋忆文,都从来没赢过你。只是你应该知道,让苏立那种人站出来该是多么不容易。”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他的身份……你知道他的家庭。”宋佳南微笑道:“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不是他的家庭。”

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秦媛媛眨眨眼:“他以为我又欺负你呢,我哪里敢啊。”

她莞尔一笑:“男人不懂女人啊,秦媛媛,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么多。”

“我后天的飞机,回美国,以后嘛,偶尔回来还是可以聚聚的。”秦媛媛一个转身,笑容依旧灿烂,“结婚时候就不要请我了,但是我结婚时候要给我包很大的礼包。走了,谢谢,宋佳南,谢谢你。”

空气中慢慢流淌过一股玫瑰的香味,她走动的时候长发飘动,但是她没有看苏立,只是轻轻地擦肩而过,那样地洒脱,和过去的回忆擦肩而过。

空荡的天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站在灯火阑珊处,宛若隔世,宋佳南忽然想起秦媛媛的话,低声地问道:“你是喜欢宋佳南还是宋忆文?”

他微微皱眉:“说什么傻话呢,不就是你吗?”

“我想知道!”她第一次那么坚决,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他挫败,只得认真地回答:“宋佳南,是你,一直是你。”

忽然笑了,她想起那年秋天湛蓝的天空,流云丝丝缕缕地在天际若隐若现,学校的梧桐树,微微泛黄的树叶会在不经意间悄悄地牵起微风,飘落而下。

原来在不经意间,她和他悄然相逢,只是不曾交叉,亦无远离。

第十二章 我的家就是你的归途

嬉嬉闹闹之间迎来了新的一年,这个新年却意义特殊。

第一次在万家灯火、爆竹声中,接到了他的电话,笑意满满地跟她说:“佳南,帮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那边的宋妈妈耳朵厉害,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人在高歌,厨房里的锅里的饺子在水里汩汩地冒着热气,她居然还能清楚地听到:“宋佳南,是谁啊?”

天边一道烟花爆炸,亮灿灿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颊,她莞尔:“一个朋友。”

“我只是你一个朋友?”电话那头微微地有些不满。

她只好关上房门,小声的嘀咕:“你知不知道我妈要多唠叨有多唠叨,就拿上次那件事来说,她回家逼供了我整整一天。”

“那你说什么了没?”

“我插科打诨的糊弄过去了,她也没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苏立轻轻地唤她:“佳南?”

“嗯?”

“没什么,只是想说,什么时候见见你爸爸妈妈?”

宋佳南有些怔怔的,没等她回答,那边轻笑道:“别紧张,慢慢来吧。”

又讲了好多话,挂了电话后,她松了一口气,有种感觉像退不去的薄雾一样笼罩在心上,一直没有明确地问过苏立家的态度,但是隐隐觉着困难重重。而她能做的中是慢慢等待。

那天,明明是再晴朗不过的天,报社里的每个人都悠闲地坐在那里聊天,宋佳南不停地看着手机,苏立说是去了成都出差,下午的飞机回来,算了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只是突然间她觉察到身体微微地晃动,桌子上杯子里的水,轻轻地掀起波纹,也许是所有人都感到了这股异样,办公室忽然沉默起来,但是那股震荡倏地一下就过去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是地震!”全办公室的人都唰地站起来,刚从茶水间回来的主任呵呵地笑:“什么地震啊,是不是楼下的工程队又在施工了?”

话音还未落,比刚才更加明显的震荡袭来,摇曳着这座五十层的高楼,很多人尖叫起来,顺势往外跑:“地震,是地震!”

那种上下激荡左右摇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堆在桌子上的资料,哗啦一下就倾泻了一地。宋佳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旁边的同事一把抓住:“愣什么啊,快跑啊!”

很多人从安全门冲出去,她左手紧紧地攥着手机,右手被同事拉住,头脑中一片空白,等跑到腿软的时候,回望报社大楼,已经跑出几百米远。

可是站在平地上,任何感觉都没有了。有些路人奇怪地看着他们,更多的人从高楼里涌出来,不停地嚷嚷“地震”“地震了”,大街上很快聚集了很多人,有人打电话给110,打电话给相熟的人。

宋佳南立刻拨打苏立的手机号码,可是还是关机状态,她心里有些不安,但也只能安慰自己,兴许他现在已经登机了。

这场地震好像是一个闪电,这么快地开始,这么快地结束,这个沿海城市,在大地震的震怒中,毫发无损。

报社里狼藉一片,水杯摔碎到地上,褐色的茶水滴滴答答地沿着雪白的稿纸边缘,落在洁白的地面上,小物件摔出去,散落在地面上,有同事惊呼:“我跑的时候居然忘记带钱包了,怎么说也要把笔记本电脑扛在头顶上吧。”

“老天,我跑的时候还把茶杯握在手上,有没有搞错?”

宋佳南默默地把手上的物件摆好,刚想坐下来看看网络上的消息,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就响起来:“四川发生强烈地震,只要上级通知下来,记者随时准备出发。”

四川——嗡的脑袋就震了一下,宋佳南抓起电话,立刻就拨给方言晏:“你在哪?”

“新华书店门口啊,骑车呢,哎呀,到了十字路口了。”

“刚才地震,你有感觉不?”

“啊?地震,我没感觉啊,原来是地震啊,怪不得刚才很多人从楼里面跑出来。”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继而更加紧张:“方言晏,刚才得到消息震中在四川,苏立在成都,刚才我打他电话,关机。”她顿了顿,“我不知道他几点的航班,你能不能帮我查查。”

方言晏啊了一声,一阵急速的刹车声之后,他小声地说:“知道了,我打电话给苏瑾姐姐,有消息立刻回你。”地震发生的时间是下午二时二十八分,五分钟后,网络上出现网友自拍的视频,某大学里学生惊慌地躲在桌子底下,头顶上书本不停地砸在地面上,叫声此起彼伏。

五分钟后,报社电话又响起来,主任听完电话后,按了一下太阳穴,郑重地说:“第一批记者,派往四川灾区报道,会议室开会。”

没有宋佳南的名字。而方言晏的电话,也让她松了一口气:“下午一点半的飞机乘客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刚才苏瑾姐姐问的时候,约摸飞机已经到浙江上空,一个小时后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网络上的图片,一张一张地出来,天涯、猫扑一时间卡得只能勉强挤得进去,起初看那些报道并没有觉得怎么触目惊心,越看,越觉得事态的严重性。

那些满地是尘土、血和水的照片,很多人在哭泣,在喊叫,很多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巨大的塑料布之下,旁边摆着那些五颜六色的书包。

天空居然还是蓝得透亮,温柔的阳光慢慢地穿过云层,透过玻璃窗扑面而来,五月的天有些湿度,办公室里的空调在幽幽地转动,剩下的人都在电脑前守候,第一批记者已离开,不断地有人在会议室里进进出出,烟味缭绕。

有人站起来,把紧闭的窗户推开,一阵热风灌到她的眼里。

还有手机在桌子上剧烈地振动,忽然间,忍耐很久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握住手机,跑到茶水间,再也忍不住哽咽出来:“我……”

他人在上海虹桥机场,从成都回来准备参加某个企业界年会,飞机刚着陆,坐在头等舱的他就听到空姐们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什么地震,什么成都,什么双流机场,细细思索下,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逃过一劫。

不假思索地打开手机,刚拨通宋佳南的电话,她压抑的哭声就传来,他是真的吓了一跳,转眼间就看到机场大厅里的电视屏幕上,所有的节目都变成了新闻频道,短短的一个小时内,当地的媒体和央视记者全部到了现场。

一些刻意选取的图片上,残垣废墟倒塌在他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宋佳南的声音缓缓地传来,话说得不是很完整,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不住地好声安慰。

那边有人喊她的名字,他听见窸窣的纸巾咝啦的声音,然后就是她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们报社派记者去灾区,可能我也要去了,你没事就好。”

不等他说什么,电话啪地一挂,就只剩下嘟嘟的声音。

再打也不接,也许她真的有些忙,苏立只得苦笑走出去,回到办公室一上网一看,关于地震的那些图片和报道一条条,触目惊心。

这时候离地震发生不过才一个半小时,官方的报道,还未来得及深入。立刻打电话给苏瑾,给方言晏,给父母,然后再打宋佳南的电话,却一直占线。

而宋佳南也是一遍一遍地打给他,也是一直占线,跟她同去的几个年轻的记者有的给家人朋友打电话,有的压根儿就瞒着不说。报社门口那些水和食品一箱箱地运送到随行的车上,在场的每个人表情都是一种前途未卜的凝重。

她只觉得心烦意乱,手心攥着的手机背面都是汗,刚把电话掐断,想再重播一遍,他的电话就来了,他的声音不似以往那样的平缓和冷清,竟然有说不出的焦躁:“宋佳南,你真的要去?”

他有权利、有私心拦阻她出去,他刚回来,从死亡线上侥幸逃过,她却把自己硬生生地送到危险之中,送到前途未卜的灾难中。

“我要去。”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明明才过了三个小时,就觉得一天将尽,每分每秒都漫长得让人心慌,“我去。”苏立的声音戛然而止,最后她听见他跟司机说:“去南平的军用机场。”

同行的有五六个报社及省台的记者,其他都是人民医院的急救医生,带来大批的药品,穿着白大褂,背着急救箱,领队的年轻医生手执一面大旗,上面是红十字还有医院的名称,看上去很惹眼。记者们抓着他们猛拍,用手机传照片,最后来了一句活跃气氛:“为啥我们电视台(报社)没有这样的旗子!”

因为是军用飞机,空间狭小,那些物资是尽量地往上送,压得满满的然后人再坐上去,光是装载物资就用了好久的时间。天渐渐地暗下去,报社的小灵通上传来消息:“第一批记者已经到了报社的成都记者站。”

没说多少话,大概每个人心底都压着一块大石头。宋佳南坐在机舱里往外看,她清晰地看到一辆黑色的奥迪,是军牌,打了个弯停在匝道上,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出来。他也许看不到她,有军官走上去跟他说话,他微微地点头,目光一直看着自己飞机的这个方向。

她却看得真切,只觉得心酸,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

然后飞机就开始滑动,因为是军用飞机,乘坐起来很不舒服,仿佛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震荡,眩晕得让人窒息,她忽然间想起手机还没关闭,打开一看,一条信息赫然在目,“宋佳南,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默默地关掉手机,然后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

两个小时后军用飞机降落在机场,所幸信号还好,她给父母和苏立打了电话报了平安,领导的指示就下来了——跟随人民医院的医疗队做报道,注意安全。

成都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没有预计中的残垣断壁。到底是大城市,地震后的秩序已经基本恢复,空旷处搭满了帐篷,交警和武警在维护交通秩序。

天已经大黑了,医疗队那边有车,预备冒险去重灾区的,宋佳南一咬牙跟着几个记者上了车,其余的人因为天黑找不到车都去报社的成都站留守待命。

医疗队有个的年轻帅气的医生,很是照顾他们这些记者,不断地催促他们吃东西。宋佳南有些晕机,只能喝下几口水、吃两块巧克力。

车行两小时,才见识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因为下雨,天黑,本来崎岖的山路已经开始更加难行。一路上不断遇到赈灾的车队,或者运送伤员的救护车,越往前走路越是危险,山上不断有小的落石,打在车顶上嘣嘣乱响,一波一波的小余震,让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一车的人眉头越锁越紧,有些医生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到达目的地,一路上昏昏晃晃,很多人都被晃得浅浅地睡着了又被晃醒,凌晨时候才到彭州惠民医院,刚下车,所有人在帐篷里倒头就睡。

宋佳南还没睡实在,浅浅的梦里好像有一层薄雾困扰住她,看不清摸不着,忽然钢质门窗发出刺耳的尖叫,旁边那个小记者一翻身跳起来:“余震!快跑出去!”

空地上站满了医疗队的成员和记者,很多人心有余悸地看着茫茫的天空,有人又困得回去睡了。宋佳南这才想起要跟苏立联系,拿起来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苏立的。她心头一酸,艰难地用短信回复:“我没事,只是很累,我会注意安全的,放心。”

试了很久才发送出去,那时候天已经大亮,医院里陆陆续续送来很多伤员,昏迷的抽搐的,脊椎肋骨粉碎的,大片大片的血和灰尘粘在身体发肤上,腐酸味刺鼻。

还有很多孩子,无助地看着他们,她眼睛一酸,拼命地逼回那些眼泪,跟救护小分队去废墟现场。她亲眼目睹了两个救出的生存者,亲历了救出后还是死亡的悲伤。

晚上八点钟,她吃了两块饼干,发了第一篇三千字的稿子。

苏立的电话仿佛很有默契似的,每一个小时响一次,她不去接,他不再打来,她怕电话声音响起,因为她怕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流泪,害怕、恐惧、伤心、悲痛、无助深深地抓住她,那些悲惨的镜头,像电影胶片一样存在记忆中,会不由自主地回放。

她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的,除了一直跟医疗队往重灾区走,就是跟着他们救人,晚上写稿,一同去的记者躲在一起哭,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护士也抱在一起哭。

宋佳南只觉得这五天虚脱得不行,没有热食,没有热水。直到晚上九点,报社上面来了指示,要求他们返回成都站,让下一批记者接替任务。没有人说不愿意,身体和心理的负荷都超出了承受的范围。也许是早得知这个消息,苏立发信息给她:“我明天到成都。”她只是回道:“能不能在家等我?”

那个“家”一打出来,便控制不住流眼泪。黑夜中,医疗队的成员都睡了,山谷漆黑一片,强劲的山风吹得帐篷左右摇晃,劈啪作响。她睡不着,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能切实感受到来自地底深处的振颤。

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手上的手机屏幕白色光,是在黑夜中唯一的安慰。

是那个很照顾他们的年轻医生,兴许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微微转过头来,笑道:“睡不着吧,余震太多了,还好你们明天就走了。”

她看见他不停地拨打着屏幕上的某一个号码,便问道:“是朋友?”

“我前女朋友,生死未卜。”宋佳南惊异地看着他,医生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半分玩笑半分轻佻。她敛了敛情绪问道:“她在哪里,有别的朋友能够联系上吗?”

“不知道,分手之后再也没联系过。你男朋友呢?”

“他很险,十二号下午一点的飞机飞离了成都,他走了,结果我来了。”

“回去准备结婚吗?”

“嗯?”她有些惊诧,“我们才在一起不长……”

“这么多天看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不会有想把对方牢牢绑住的想法吗?也许结婚了,两个人只属于对方,连生死都不在乎,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白天景色秀丽的大山此时只在天边勾勒出一条黑色的曲线,天空中有厚厚的云层,把山边晕染得模模糊糊的,山谷里出奇的风大凄冷。“一瞬间我会有后悔的想法,如果有可能挽回一条人命,我当初会选择跟她结婚,因为你知道,在灾难面前,人,根本什么都不是。”

“我不知道我曾经爱过她没有,但是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念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天,手机听筒里不断传出那个“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她不由得抱住了膝盖,看到手机屏幕闪了又闪,打开一看是苏立的短信,他说:“宋佳南,你回来之后,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刹那间,泪流满面。

她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巴,克制住心底的痛楚慢慢地侵袭眼眶,克制住灵魂深处的呜咽,却克制不住泪水渐渐地打湿了手掌心。

“没事,哭出来就好多了。”医生勉强地笑笑,“你这么一哭,我也想哭了。”

他掏出一包纸巾,打趣地说:“还好来的时候带了点吃的,不然这个早被啃完了。”

她接过来,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谢谢”,然后胡乱地擦擦:“我只是……”

“没事,能理解。”他笑笑,“是家里人,还是男朋友?”

“男朋友。”

“呵呵,挺不错的嘛,要是现在我前女朋友发信息给我,我也要感动得流眼泪的。”一阵大风吹来,山谷里回荡着嗡嗡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不安的亡灵的低吟,那个医生仰起头貌似轻松地说:“不早了,去睡觉吧。”

宋佳南站起来拍拍灰尘:“你们还要在这里继续待多长时间?”

“不知道,没个准,看这样子还不能走吧。”

“保重啊,如果有你前女朋友的消息,记得告诉我。”医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怎么?打电话去报社还是怎么的?”

“好啊,到时候我给你专门发一块大版面,怎么样,够意思吧。”

“行啊,说定了啊。”

远处的山脉延绵不绝,浸没在黑夜的洪流里,这样死寂的天空地面之间,酸腐的气味淡淡地飘散,大地像是不安分的孩子一样,随时可能在母体的怀抱中悸动,很多人在一瞬间安眠于此。

这一切可以让生者,想得很多,珍惜很多。

她转过身,轻轻地在手机上,按下一个“好”字,可是怎么也没有勇气发出去。

第二天回成都。这个城市总是那么的坚毅,没几天街上的残骸都被清理干净,每个人都在本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或是努力为别人做些什么。

成都站的总编看到他们回来了,笑道:“这下老总那边应该舒口气了,你们都没事。”

可是宋佳南出了一点事,早上余震的时候,跑出去没留神被一块碎石绊了跟头,摔在碎石堆里,被一根锈钉子刺到了,当时疼得她眼泪迸出来,卷起裤腿一看,大片表皮破损,血缓缓地渗出。护士边给她清创边说:“你也是工伤了,不枉此行啊。”

医生给她打破伤风针,开玩笑道:“这是地震在你身上留上的纪念品,带着伤痛坚强地生活下去吧。”

她哭笑不得,跟旁边的护士说:“你们医院的医生都这么懂得安慰病人吗?”

护士长笑眯眯的:“这支队伍中只有邱医生例外吧。”

可是因祸得福,临走之前去医院换药,意外地碰上了正在这里慰问地震伤员的国家领导人,所有的记者都被挡在外面,只有宋佳南这个伤病记者亲眼目睹了一切。幸运地抢到了一个独家的头条。

她在酒店里休息了一个下午,然后乘坐南航包机回去,双流机场处于高度繁忙中,但是并不混乱。机场随处可见各种慈善机构的宣传标语,大厅的电视里一遍一遍地不间断地播放24小时新闻。

宋佳南打电话给他,掩饰不住的兴奋:“苏立,你知道吗,我今天抢到了一个独家的报道。”

苏立的声音听上去轻松多了:“宋佳南,你什么时候到?我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你肯定很忙。”她仍然沉浸在某种难以言状的喜悦中,“只有我见到他了,我那时候正在治疗室换药,随行人员从那边经过,我立刻跳起来,跟了去病房。”

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还未来得及掩饰,那边急切的声音传来:“什么,换药,你受伤了?”“啊,没没没什么——”

“宋佳南,哪里受伤了?”

“膝盖,不小心摔了一个跟头。”她低下头看腿上的伤,还缠着纱布敷着药,“只是走路有些问题,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只是伤到了皮肉而已。”

手机那头很久的沉默,死寂的沉默,隐隐的不安涌上宋佳南的心头,可是那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去机场接你。”

她只好央求:“别生气,我错了。”

那边淡淡的笑声传来:“宋佳南,我没生气,只是这两个小时中我需要好好睡一觉,待会儿见。”

她在飞机上睡着了,梦里有五颜六色的光华,落在高中母校的小池塘里,片片睡莲悄然苏醒,粉嫩的肌肤细纹流淌柔软的温情,眉眼疏淡的少年,精致的眼角微微地翘起来,他在看天,天边急速流动的浮云,用那么孤独的姿态看着天。

她想去喊他,喊他苏立,上前去叫他的名字,嘴还未张开,身子却仿佛生在柔软缠苦的沼泽,渐渐地下沉,青荇水泽缓缓地缠上她的身体,日光在眼前慢慢地泯灭,连同他的身影。

然后就惊醒了,一摸脸上都是汗水,睡在她旁边的同事嘴里低吟什么,凑近了一听,都是“余震,快跑”之类的梦话,想来这是震后她们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放肆大睡。

惊魂甫定地下了飞机,腿脚走路不方便,同事帮她取了行李,还未走出大厅,就看见人群中那么显眼的那个人,毫无来由地心一颤,才后知后觉的害怕。

他的脸,落在薄薄光晕里,线条柔和,眼梢微微斜飞,睫毛下淡淡阴影。

熟悉到害怕触碰,在深深的恐惧面前,她一瞬间想到很多。对爱的人的依恋,对失去爱的惶恐,紧紧地抓住了她。

苏立看上去如常,他对着她笑,流露浅浅的温柔,墨色的眼眸里星星散布纵横的血丝,宋佳南毫无预兆地眼泪就流下来,她哭起来那么汹涌,好似要流尽一辈子的眼泪。

“宋佳南,你走的这几天,我没有一天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我很怕。”

忽然身子被轻轻地抱住,力道不大,很小心,然后慢慢地,那股力量汇聚在她的臂弯间,仿佛在宣誓某种百年的承诺一样坚决。宋佳南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眼泪安安静静地在他的臂弯间倾泻。

“不过还好,你回来了。”

不管宋佳南怎么强调自己的膝盖只是小伤,最终还是被拉到医院重新检查了一遍,在医院门诊部的大厅里,长长的走廊里挂着各个科室的精英人才姓名牌。骨科的主任、麻醉科的副主任都在医疗分队里见过,很熟悉的面孔,看到后来,急诊科的年轻帅气的小邱医生笑眯眯的照片印入眼帘。宋佳南唉了一声,贴近去看。

她指着照片跟苏立说:“这个医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跟他的前女友联系上,走之前居然忘记问他的联系方式了。”

“他前女友在灾区?”

“嗯,是啊,现在还联系不上。”

他皱了皱眉:“别想那么多了,也许很快就有消息了,我帮你打听下,不过说起来你在四川的时候怎么不接我电话,打一个电话给你就按掉一个。”

“我忙啊,不是帮忙运伤员,就是跟摄影师跑来跑去的。”

“说谎!”

她笑起来,细密的光华点点滴滴地绽放在眼底,哭过有些红肿的眼睛眯起来有些辣辣的疼:“怕自己软弱跟你哭诉,你知道那种生死之地,每天面对那样的情景,只想哭,但是不能哭,就只好忍着。”

“现在还想哭吗?”

“想。”蓦地眼角就湿润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回去,是真的。”

晚上吃了饭,她再也没有力气了,精力和体力都透支到了极点,在车上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已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橘色的灯光从别屋透出来,苏立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中有些模糊,没来由地让人感到一阵温馨。

这里大概就是他的家吧,宋佳南好奇地打量周围,素色的主调,简洁的设计,清爽的摆设,很符合苏立的性子。

床沿摆着一双女式拖鞋,她下床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的房间,融融的灯光下,桌子上散落一些零散的纸张,刚想走近一探究竟,身后传来脚步声:“你醒了啊?”

“嗯,这是什么?”

他却急急地走过去把那些散落的纸收好,不小心却遗落了一张,轻轻地飘落在宋佳南的脚下,她低头捡起来一看,熟悉的字迹,淡蓝色的墨水,还有那么小心翼翼的折痕。这么多年的封存,纸质有些变样,泛黄。她有些讶然:“这些信……”

——“九月的广州,是一片炎热和繁杂。在这个陌生的学校,有一条很漫长的林阴大道,一直蜿蜒到宿舍区,可是那里不再是我熟悉的家乡的梧桐树,榕树和木棉树交替,绿色蔓延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今天走在这样的路上,忽然心中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我想到了你。你在做什么呢?你推荐的歌我一直都在听,我找到早年王菲唱的一首歌推荐给你——Do we really care——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风轻云淡地看待生命的轨迹,我没有答案,你呢?”

“我的信?是我的信,你都留着?”

她笑起来,咬住嘴唇慢慢地笑起来,眼眶里点点滴滴地涌出越来越多的水渍,却固执地在眼眶外打转:“傻啊,现在拿出来看干什么?你煽不煽情啊?”

苏立从她手上抽出那封信,然后放在那叠信件里:“偶尔拿出来看看,你的呢,不会都扔了吧?”

“谁扔了啊,都好好地放在家里呢。”

“可是应该没有拿出来看过吧?”他淡淡地笑起来,用手上的纸敲了敲她的额头,“宋佳南,给我讲讲你的那些事情,好不好?”

室内的空调缓缓地转动着扇叶,冷气袅袅地吹来。那些过往的画面,封存在脑海中的旧胶片,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慢慢地回放,跟随时间的脚步,追逐那个青涩年华自己的背影,看客一样的潇洒,却留下一地的不舍。

冬日的阳光总是努力地穿透厚厚的云层,然后在古旧的庭院里洒下一地金色的尘埃,断了的尘缘不肯逝去,只好用最后的阴影记住曾经有过的轨迹。

她也是这样去记住一个人,一段时光,一生的年华。

“第一次看到你,是在学校车库里,不过只是你的背影,后来我一直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在食堂看到你,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姿态?

“那时候我总是觉得你很孤单,你总是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看天,考试时候做完了也撑着额头看天。你听的音乐,我努力地去找;你看天,我也爱看;你数学那么好,我也努力地去学。”

苏立揽住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那你怎么能联系到我的?”

宋佳南笑了笑:“你们老师有你家的电话号码,我那时候头脑一热就抄了下来;还有那时候有人告诉我你是学校的BBS的版主,于是我就试探地去加了你了,没想到你真的有回应了。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鼻子上被轻轻地刮了一下,他轻笑出声:“还好了,比那些跟我告白的女生好多了。”

“后来你和秦媛媛在一起了,我去了文科班就很少见到你,几乎是没再见过,高考完去取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才知道你去了人大,我们恰好一南一北。”

“那为什么上大学时又开始跟我联系了呢?”

“舍不得吧,心中的一个梦永远不能圆满,怎么也放不下。”

没有人知道初进大学的她度过了一段多么痛苦的岁月,炎躁的广州,潮湿的广州,那些人说的话听不懂,宿舍里三个女生讲粤语,永远没有她插话的余地。

她就像脱离母亲的雏鹰,在沙漠里踽踽独行,尚未会飞,就要面临如此的困境。

某一天晚上,炎热的六月,输入了曾经的QQ密码,却惊讶地发现那个头像居然是闪亮的。

就像是某个永恒的记号,在她心底,永远不曾远离。

“是你?”

“好久不见。”

她的生活,原本像一潭死水,这次毫无芥蒂的聊天好像是石头,敲开了一池的涟漪。

慌忙中,对着电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话语闪现在屏幕上:“好久没有联系了,你现在在哪个学校?还好吗?”

几乎要被晃晃灯光灼出眼泪,她慢慢地回复:“是啊,我还好,你呢?”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新的联系,慢慢地得知他的MSN和其他联系方式,在网上一起看电影,一起听音乐,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讲一些那年学校论坛上的风流人物,玩一些平凡有趣的小游戏。然后开始写信,搜索一些有趣的东西寄给他,有时候是陈奕迅的CD,有时候是几米的漫画,他每封必回,每每也会送给她一些珍贵的CD和书。

她试图用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和他联系,只是希望知道他最新的消息,还有他现在究竟快不快乐。

时间在回忆的洪流面前显得太过渺小,一年,两年,终于有一天他说:“我想见见你。”

可是她的一切的一切,除了学校是真实的,其他的全部是虚假的,她不是宋忆文,她不是中文系的,她只是顶着虚假光环小心翼翼地喜欢他那么多年的一个女孩子。有些梦境,再甜美,都只是梦而已,当现实的蝴蝶降临在梦境的边缘,一室的花草开始枯萎凋零,她的梦也是如此,脆薄软弱,不堪一击。

那夜,她爬到学校古旧的老楼上,整整坐了一夜,想了一夜,那一夜,一个叫宋忆文的女孩子从此永远地消失。

那么骄傲的男孩子,她不敢想象她的欺骗对他来说会是怎么样的,她不敢乞求他的谅解倒不如主动地消失,那样也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的姿态会尚显完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于是就这么断了联系,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却不知道那个影子,已经那么深,那么浓。

后来她曾经这样形容过苏立——我的前半生,好像是一幅由岁月年华刻在墙上的画,它的手微微地一错,一块美丽的片段掉落下来,再粘上去后,这块失而复得的美丽牢牢地依偎着我的生命,怎么也不会被剥离,这块瑰丽的碎片,名字就叫作苏立。

一个人的生命会因为的回忆而变得很长,也会变得很短。

当她再回首的时候,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小半生是怎么度过的,反倒是那些片段都有相同的脚注,都叫作暗恋。

记不得是怎么睡着的,好像她说了很多话,却不记得怎么从口中冒出来。她说她在广州的日子,说她读研时候严厉的老板,说段嘉辰,说席洛屿,她就是故意气他。

她还能记得墙壁上滴滴答答行走的钟声,她说话一向又急又快,而他的声音一直是淡淡的很平和,他说:“以后不准你跟他们出去吃饭,好好收收心。”

她不以为然,他细细地把玩她的头发:“他们都是对你有预谋的,男人口是心非的多了。”

她娇笑,问他:“你也对我有预谋?”“那是当然!”他低低地笑起来,宋佳南就感到身子一轻,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呼吸暖暖地在耳边,她不由得轻叫出声:“你……”

身子软软地着了床面,他的侧脸在灯光中有种让人迷蒙的透明感,淡淡的轮廓融在光影之中,她一时间竟然好像看到了那个的少年,多年未变。

“苏立?”

“嗯?”他的眼睛已经缓缓地闭上,长长的睫毛上一层金粉样的光华。

“你知不知道,我爱恋你,已经十一年了。”

不知不觉已然十余载,忘掉曾经种过的花,却不能重新出发,他在旧年华中,已经茁壮成一棵挺拔的树木。

早上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没有那个人,眼前只有刺眼的光芒,流动的空气撞开窗帘的缝隙,落在床沿。

原来,天已经亮了。

她才惊觉原来是睡在别人的床上,连忙起来洗漱,却发现他在厨房里面笨拙地忙碌着,桌子上摆放着简简单单的早餐。

温情慢慢随着阳光的舒展,在两人间涌动,也许各自心里都有些话语不知道怎么表达。忽然,苏立抬起头看认真的看着她:“佳南,中午我家人想见见你,有时间一起去吃个饭吗?”

她有些意外,却是意料之中:“好,有时间的。”

他看见她小心地把滑落在额角的头发束在耳后,细微的动作间有些不自知的紧张,刚想宽慰,她眨眨眼笑笑:“是不是太快了?我还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呢,有些害怕,真的。”

那样的家庭,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让他们接受,为的就是不给宋佳南增加任何压力。手指悄悄地握住她的,坚定并且温暖:“没事,有我在,不用担心。”

中午的时候,是在金碧皇朝见到了他们一家。

苏立的爸爸是经常可以在电视里看到的,甚至宋佳南在读研究生时候参加的某次会议上还专访过他。那时候她第一次参加那么大的场面,说话时候字句都有些打颤,难得苏省长笑呵呵地安慰她:“你慢慢说,不要急。”

他居然还对宋佳南有印象,看到她时候明显愣了一下:“原来是这个小记者,哈哈,现在看上去比以前干练多了。”

连苏瑾都很惊讶,却听到苏爸爸说:“挺好的,挺好的,几年前采访过我,几年后是我儿子的女朋友,有缘啊。”

一下子,那种凝重而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苏妈妈脸上表情顿时也缓和了很多。“是啊,等佳南做了你家儿媳之后,天天就可以在家给你做专访了。”苏瑾倒了杯茶,自顾自地啜了起来,“宋佳南刚从四川做地震报道回来,唉?佳南,那边现场怎么样?”

“比电视里报道的惨烈多了。”她微微的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苏瑾连忙摆摆手:“好了,不谈这个,苏立,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立笑笑,眉眼间依然是那副淡然的神态:“我跟宋佳南认识很久了,彼此都太了解了,这次她去灾区报道,我想了很多,决定想快点把终身大事定下来,所以请爸爸妈妈祝福我们。”

连宋佳南都是手微微的一抖,差点溅出两滴水。她以为那条短信,不过是触景生情的心血来潮。

苏妈妈一脸严肃地看着苏立和她。宋佳南只觉得无形的压力就这样仄逼过来,而垂在桌子底下的手悄悄地握着她的。苏瑾微微笑地调侃:“你也不先问问我这个做姐姐的祝不祝福你们?”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冲着苏爸爸笑道:“爸,我觉得挺好的,人家女孩子不嫌弃我这个毫无情趣的弟弟,我们还要求什么?”

宋佳南虽然觉得苏瑾讲话毫无遮拦,但是处处维护她,不由得投去感激的一瞥。

苏爸爸也笑:“我本来就没什么反对的,婚姻大事,还是子女自己,父母的意见只是参考。”然后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着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苏妈妈问道,“是吧?”

既然一家之主都发话了,苏妈妈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们自己拿主意,我管不着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不太自在,但是好歹苏立家里并不反对,宋佳南即使心有疑问,也不好表示什么。

吃完饭苏立送她回报社,刚转动了车钥匙,却又停下来,他认真的看着她,“宋佳南,你知道我妈妈确实有些……一时间不太能接受,不过你表现得很好,爸爸很喜欢你。”

她不知道怎么搭话,只是笑笑,他继续说道:“反正我们以后也不需要跟他们一起生活,所以你不要想太多。”

“苏立,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你花了好些时间去劝说你家人接受我?”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出来:“没有,苏瑾一直就是接受的。我妈,你知道那个脾气的。我爸太忙了,估计吃饭之前都喊不全你的名字。”

看着他的笑容,心底那些惶恐终于放下,轻轻地靠着柔软的座椅,她认真地说:“苏立,明天去我爸爸妈妈吧,我想,他们应该会很喜欢你的,真的。”

果然在宋佳南家,气氛就好多了,虽然宋妈妈和宋爸爸一时间还不太能接受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上门”女婿,但是从他们俩人眉眼之间的互动里已经看出苗头,顺水推舟也就皆大欢喜了。他待到很晚才回去,那时候天已经大黑,小区旁边就是一条废弃的运河,时逢五月,岸边的杨柳冒出青青的枝丫,温柔地依偎在水面旁。

他们手牵手安安静静地走着,时不时说些趣闻轶事。

墨蓝色的天空中,一群鸽子飞过,忽闪之间,苏立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那么认真的眼神,仿似海面平静的天空,专注得让人无所遁形,她躲闪不及,好像是第一眼在食堂里看到他那样,竟然怔住了。

暖暖的橘色的路灯光,在手间晃动,她只觉得有一束光芒格处炫目,抬起手来,赫然一枚小巧的钻石戒指套在无名指间。

还有冰凉的触感,他手心里滚烫的温度。

她不敢看着他,只觉得手指上的戒指箍得有些紧了,伸手想弄松一点,可是轻轻地一转动,那颗钻石的光泽如水色一般在眼前荡漾,如她眼睛里飘荡的神彩,和落在他眼睛里的温柔。“很想用这样的承诺去承诺一辈子,宋佳南,你愿意吗?”

她开怀地笑起来,没有眼泪,看着他,闭起眼睛又睁开,好像一场梦。擦肩而过的美丽,那个青涩的年华中,一眼就注定一生。

番外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饭店和一家人吃完饭,已经是十点多,一天的忙碌让两个人没有精力再去应付这个城市夜里的瑰丽霓虹,刚打开车上的电台就听到交通广播网关于市内主干道大堵车的消息。

苏立想了想,询问宋佳南:“要不今天别回家去了,那里的路堵得厉害,不如先到碧海住一个晚上,我明天还要去开会,正好也离公司比较近。”

她的困意有些上头,迷迷糊糊地说:“我现在只想睡觉,哪里都好了。”

他存心跟她打趣,旋了钥匙,打了一个漂亮的弯出了停车场,然后笑道:“宋佳南,你早说困了,我们刚才就在酒店里开房算了。”

宋佳南眯起眼睛嗔道:“你这个人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了,你爸妈我爸妈他们都在啊,大庭广众之下我可丢不起人的。”

“有什么的,都结婚了,傻姑娘。”他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喊你起来,这几天没时间陪你,等我出差回来了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头轻轻地歪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浅眠过去。

碧海是他们结婚前苏立自己的公寓,和他们当作婚房的小区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因为婚房离宋佳南的报社近,所以那里在两个人领证的时候就重新布置过了。

碧海的公寓还是之前的模样,简简单单的更像是样板房,客厅茶几上的小盒子里还有几根蜡烛,是上次突然停电用完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宋佳南睡得迷迷糊糊之间,身体接触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件,随即意识也轻柔地飘起来。恍惚间,仿佛躺在漫天飞舞蒲公英细小羽毛的草地上,那些阳光纵情地从天际倾泻。

她是真的累了,只是还能分辨出苏立的肩膀,精准地环上去,然后床深深地一沉,他的吻缠绵地落在她的嘴唇上、耳垂边,她的脸颊染上一层不自觉的红潮,顺着锁骨一直蔓延而下,和他那双探索的手一起,在暗夜的橘色灯光中,悄然地绽放。

这次的体验和往常相似,但是又不同,她很累,但是意志是清醒的,身体的反应有些迟钝,但是又是被他牢牢掌控中,沉醉中眼前有昏昏的灯光和他性感的眼睛,两个人深陷在欲望海洋中的。

激情来得有些猝不及防,猛烈得有些幻灭,手臂重重地垂到床上,然后又被他重新固定在脖颈间,隐隐约约觉得两人之间的空隙有些窄挤,才想起原来睡的是另外一张床。

身上都是汗,空气中散发着某种甜腻的香味,汗湿的刘海被他手指拨弄过去,耳边有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佳南,什么时候把这个床换成双人床,太窄了。”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你喜欢哪种的?”

“颜色素一点的,床垫不要太软,太软腰睡了会疼,是不是家里那个床垫有点软了,有几次看你起来时候腰酸背疼的。”

她模模糊糊应了:“那我明天去商场看看。”

中午睡到自然醒,苏立已经去上班了,宋佳南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吃了顿饭,就去了商场选购适合的床。

导购小姐不停地给她推荐最新设计的双人床:“这是原木的材质,乳白色的涂装很受年轻人的喜欢,这款双人床都是一样的长宽,这样两个人睡在一起不至于太宽,也不窄,甜甜蜜蜜的正好。”

“白色是很漂亮,很素雅。”

“是啊是啊。”导购小姐附和道,“心理测试里说啊,喜欢白色床上用品的人通常比较专情,所以比较容易有感情洁癖。您和您老公的感情肯定很好吧?”

她真心地笑笑:“嗯,还不错。”

她又选了两个白色的床垫,几床被单,写了地址送货上门,提货的人告诉她仓库里只有一个存货了,要去别的仓库调可能要过两天时间。她想想,在观澜湖的地址划了一个勾,让他们先跟床一起送到这里。

忙了一个下午,终于把公寓里布置得稍微有些两个人居住的气息了,苏瑾晚饭后打电话给她,说订做的婚纱这几天送到,一共四套礼服,还要跟化妆师预约试装。那时候宋佳南正躺在新的床上,傻傻地回忆,她总觉得一切来得太快有些不真实。一年前他们奇迹般地相遇,闪电般地牵手,然后遭到苏妈妈的反对。她从震后的四川回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好像也随这场灾难变得不太一样,也就是那次,他开口跟她求婚,而苏家长辈也算是接纳了她。

可她还是考虑了很久才答应。逐渐的相处抹去了苏立曾经完美和冷漠的表象,如今他会对她开玩笑,皱眉头,他也有缺点,也会粗心。

不过那是真实的他,她爱他,喜欢了一次,爱了一次。

想来他也一样。

很多东西在随着时间慢慢地变化,她活在一种恬静的爱意之中,他们之间很多东西,无需语言,很多时候更多的是心有灵犀,就如当年的青涩岁月。

她看向他,他亦回望,迟来的缘分折磨了他们十多年,终于圆满。

宋佳南洗完澡发现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苏立的。她打过去,那边有点嘈杂,也许是在饭桌酒席上,他声音清楚地传来:“你在哪里?”

“我在碧海。”

“晚上我可能稍微迟点回来,你先睡吧,睡前记得吃点维生素C,昨晚就忘记提醒你了。”

她也觉得有些困意涌上:“好,你开车回来小心。”

躺在新的床上,闻着馨香,困意顿时排山倒海般的袭来,她连忙翻下床,把客厅的灯关了,却把走廊的灯打开,从窗外看去,窗户上有一小块明亮的风景。

那是自己给他留的灯,因为已经习惯彼此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有轻微的脚步声,还有一股沐浴后的柠檬清香,宋佳南一怔,还未坐起来就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一片银色的光华,像是融融的白雪,千般缠绵百般纯爱,他在寂静的月光中悄悄地说:“床很不错,要不要试试?”

她终于有些清醒:“什么试试?”

话音还没有落,他的吻就落在她的额头上,很温情。宋佳南微微地怔住了,而他在她耳边说:“我看到了,你给我留的灯。”

他身体的温度那么真实地传来,有些灼热发烫,月光下,高层的公寓总是笼罩在某种无可言状的浪漫气息之中,一惊动,月光就水波荡漾地在眉间手臂间散落开来。

最后的月光都跌落在他的眼睛里,细碎得好像是黑夜下海浪卷起的千层浪,每一层都是如沸腾般汹涌,爱意缠绵。她累极了,被他搂在怀里,蜷起身子,闭起眼睛跟他说话:“白色好看吗?我挑了好久的。对了,他们说喜欢白色的人很专情,有感情洁癖。”

“好看,而且床的大小也很合适。”

“苏立?”

“嗯,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来,高中时候你总是穿白衬衫,白色的板鞋,那时候你整个人那种感觉,就是很冷漠不合群的,有些苍白。”

她的话语明显地慢了下去,呼吸也渐渐地平稳,他寻思她快睡着了:“嗯,你明白的,但是我也喜欢蓝色,喜欢看天。”

“我好几次看到你都在看天,那时候我想……你是不是很不快乐……”

再也没有声响,他听到她的鼻息在黑暗中平缓,动了动被她枕得有些发麻的手,小声地说道:“那时候不是不快乐,是从来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顺手拿起丢在一旁的手机,发了个信息给秘书:“明天早去机场一个小时,帮我再订一张去广州的机票。”

第二天她是被叫醒的,苏立坐在床边看着她,笑着调侃:“宋佳南,你再睡就要迟了航班了。”

她一下子吓醒了:“什么?我什么时候要出差?”

“是跟我出去的,想不想再去趟广州,时间不长,只有三天。”他看到宋佳南迷糊的眼神,只好用命令的口气,“快点洗漱,准备走了。”

可是到了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送床垫的事情,和与苏瑾约好了去试妆的事情,语无伦次地跟苏立解释了一会儿,他满不在乎:“没事,我跟她说,家里还有碧湖那里的备用钥匙,让苏瑾去取好了。”她还想说什么,看到他那么笃定的眼神,立刻就乖乖地噤声了。

这是第二次跟苏立一起来到这个熟悉的城市,她在这里独立生活了四年,把人生中最悲伤和最喜悦的都经历了。在这里,她埋下了初恋最后的记忆。

她以为从此就与他相忘于江湖,没想到繁华落尽,他们还是在这里相遇。

这里有硕大的木棉花,有茂密的榕树,从白云机场下来,一路都是绿色,三月的春天,有些水雾缭绕的迷茫,但是微温的空气,扫去了一晨的冷意。

刚打开手机,苏立的电话就响起来,他接起来,果然是苏瑾的声音,大得连宋佳南都听得一清二楚:“要命了,苏立你也太胡来了,把人拐跑了还指使我去做事,太过分了!”

他挑挑眉,什么都没说,苏瑾继续数落:“钥匙我拿到了,顺带我也去了一趟碧海那边帮你们把电饭煲之类送过去,老天,那个床上乱七八糟的,整都没整,你倒是控制点吧。”

苏姐姐又笑得暧昧:“好了好了,你开完会就赶紧把人带回来吧,化妆师那边不能再放鸽子了。下午我去看看婚纱,拍点照上网传给你们啊,好了,over!”

宋佳南觉得尴尬:“苏立,姐姐也很忙啊,我们还是没事别去让她多操心。”

“没事。”他笑道,有些狡黠,“反正我一辈子麻烦她只有结婚这一次嘛,不麻烦她麻烦谁去啊?”

然后他想了想:“不对,还会有一次。”

宋佳南奇怪,反问道:“还有?”

他戳戳她的小腹,轻笑道:“将来这不是?”

顿时她羞得只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这男人,果然是闷骚得厉害。在酒店消磨了半天的时间,晚上参加一个聚会,虽说是私人性质,但是毕竟还是有些正式,宋佳南穿得比较随意,简单的短裙,没带什么首饰,清爽可人。

热闹的恭维中,多少掺杂些虚情假意,尤其是她身边的这个男人,现在牵着她的手,无疑是惊起了千层浪,各种的揣测也随之而来。

“她是谁,之前一点都没听说过啊。”

“怎么看也不般配啊,究竟是靠什么手段把他搞到手里,不会是奉子成婚吧?”

灯光流转,眼前的娇艳和光鲜掺杂的是恶意的流言蜚语,她只是轻轻地翘了翘嘴角,等有人上来搭讪套话的时候,才礼貌地笑道:“我和他是高中同学,同校不同班。”

“然后呢?”

“俗套的言情剧啊。”宋佳南又是客套地笑笑,留给她们遐想的空间,亦把情变的可能缩到最小——那么多年的恋爱,修成正果,皆大欢喜。

那是秦媛媛教给她的,她自己领会的。

自己的幸福要自己抓住,要自己捍卫,有他的爱,可以有恃无恐,但是别人对他的爱,绝对不可以袖手旁观。

这样的聚会有些无聊,她走到天台一边,这个高级的会所,有宽阔的视野,凭着那座最高的建筑——中信大厦,视线慢慢地移动,南边就应该是自己的母校。

身后有脚步声,她转头果然看到预料之中的人,他问道:“待不住了?想出去了?”

她抿起嘴笑笑:“求之不得。”

“想去哪里?去以前的学校吗?上次来的时候错过了。”

宋佳南有些意外:“现在?这么晚了?”

“我记得你跟我说,你们学校有大片很漂亮的绿色景致,夏天的时候,遮盖得密密的都是绿阴,不知道在春天能不能看见?”

他仰起头,微风把他的额发吹起,夜色温柔地笼罩在周身:“佳南,你看,我们平白错过了那么好的时光,现在是不是该把失去的追回呢?”

三月广州的深夜,这所百年名校,并没有沉睡的迹象,灯火阑珊处,是学生公寓,是图书馆,是自习教室。从北门进去,还有三三两两的情侣,手牵手走在树阴之下。时不时草丛中窜出几只流浪的小野猫,有黑亮的眸子,喵喵地叫了两声又隐入不见。

两个人毫无目的地手牵手在学校里闲逛,走过传设院与实验楼之间的河岸,当年那几棵孱弱的小树已经长大了,草坪上花开得星星点点的,有阵阵凉风吹来,带着点烟雨朦胧的湿意。

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好像一直很习惯这样的姿态,那些在大学时候丢失的时光,慢慢地开始倒转,用时空中的另外一种形式,把爱意延续到十年前的某一个秋日的早晨。

她看了他一眼,从此就是万劫不复的甜蜜轮回。

某一个冬日的晚上,他看了她一眼,那束绕在小指上的无名指的红线,开始万水千山地蔓延,越缠越紧,而天涯就此咫尺。

回来的时候,宋佳南才觉得凉意深重,甚至有些外感风寒,原以为热水澡就可以祛除寒意,谁知劳累之后免疫力下降,第二天头晕得怎么也爬不起来。

谁知苏瑾又打电话来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老天,还有婚纱照没有拍!”

宋佳南躺在床上默不作声,觉得运气衰到了家。苏立淡淡地说了几句刚要挂断,苏瑾说道:“你知道今天咱妈干了件什么事,也不知道谁家的老太婆在她耳边嚼舌头根子,说是要咱妈去算命看看你们两配不配,我估计那人就没安啥好心,结果咱妈那么一个知识分子的人,跑到赵半仙那边,呵,一算你知道怎么了——”

“怎么了?”连宋佳南都好奇地坐起来,贴在手机听筒上。

“算命的说,佳南旺夫,哈哈,高兴死咱妈了,回来就到处说,逢人就说。”苏瑾啧啧嘴,“女人真的是很善变的家伙,之前还板着脸不同意你们这事,后来也是勉勉强强,这下好了,我看她现在啊,十个秦媛媛都换不过一个你老婆。”

“那不是很好吗?”

“是啊是啊,恭喜你们了啊,回来请客吃饭啊,先挂了,我还有事。”

宋佳南此刻真是哭笑不得,她眯起眼睛笑道:“苏立,我是旺夫哦,你可要好好对我。”

“我对你不好吗?”他反问。

“没有啊。”她心情忽然就变得很好,“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姐姐不说我都忘记了,还有婚纱照没照呢。”

他站起来取了笔记本电脑给她:“苏瑾早上发了照片过来,问你觉得怎么样?”

“大红色的旗袍,会不会太艳丽了?”

“结婚都是那么穿的,白色这件礼服不错。”

宋佳南看过去,不住地赞叹:“姐姐的眼光很好啊,我最怕挑衣服了。”

“她好歹也是结过婚的人嘛。”

“这个——结婚好烦啊,想到就害怕了。”

他挑眉,有些威胁地看着她,“怎么,后悔了?”

宋佳南弱弱地抗议,“喂!干吗这么看着我啊,我是旺夫命啊,你要好好对我,不许瞪我。”他又贴近了她的脸颊几分,似笑非笑地说道:“宋佳南啊,麻烦你的感冒快点好起来,不然我就去搬一个招财猫来,效果跟娶了你没什么两样吧。”

“你敢!”

后来感冒这件事在回家后痊愈的,她连吃了两副中药,支支吾吾地跟一家人交代不小心感冒的缘由,惹得苏瑾笑道:“这两个小孩,结婚证都领了还跟小高中生似的,手拉手去逛校园,还在风里吹了两个小时,真是浪漫到没话说了。”

方言晏也笑:“哎哟,这莫不是把逝去的青春时光弥补回来,谈一场年少的恋爱?人家是先搞早恋,拉完手领证结婚,你们是领证结婚再拉手搞黄昏恋。”

宋佳南也觉得好笑:“是啊,不过这样其实也不错,你看我们努力地把大学生谈恋爱的程序都补上,也算是此生了无遗憾了。”

“要是我家小孩子啊,我宁可她早恋。”“对,如果早恋了一定要勇敢地告白,没可能就早早换了。”

这场婚礼来得有些匆忙,本来两个人都不是极其重视的,无奈一些场面上的事情,只好耐着性子忍受。

六点钟时候她被叫起化妆穿衣服过礼节,新郎倒是没什么阻碍地就顺利从娘家带了新娘出门,只是哭婚时候,宋佳南一时没控制住,把脸上的妆全哭花了。

苏瑾和伴郎方言晏在一旁叫好,无视亲友团的眼光真情流露。

那日的天好得出奇。

湛蓝色的天际,是水彩画中典型的颜色渐变,由近到远,透亮的蓝色缠绕着淡暗的月白,融在天际交接处,空旷深邃的苍穹,几朵绢帛似的云悠悠地漂浮着。

他牵着她出来的时候,被金色的阳光一不留神地,捕捉到了那眉间眼前的幸福。

融融的温度,空气中的尘埃被阳光激起,荡漾成圈圈层层的涟漪,宋佳南头上的白纱,轻烟般地被风浮起,抚过他的脸庞,有些让人心动的暖洋洋。

不约而同地,两个人仰头的瞬间,同时看到了这么美丽的天。

在这个玻璃钢筋混凝土,五彩斑斓,绿阴遍布,生气盎然的城市里。

如此普通的一天,又这么特殊的一天。

透过反射的光芒,这个城市的一隅,两个人手牵手,眼眸里满满的都是那片纯净的蓝色,还有回忆,像一本泛着流年光泽的古书,被一页页地翻开。

宝马特意煽情地从他俩的高中母校经过,漂亮的婚车和壮观的车队引来了一群趴在教学楼上观看的孩子,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年华追忆接踵而来。

她看着窗外,一刻都不敢眨眼,拼命回忆又拼命遗忘。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佳南,婚纱照的时候,加一套学校的吧,我们以前的校服,兴许现在还能穿,也许会有种很幼稚但是很青春的感觉哦。

“我还记得你穿运动服的样子,马尾辫,在操场上边跑边笑。

“还有你穿着那套西装,很沉着的样子,上台领奖时却紧张得把手伸错了。”

他这么多天、这么多年都没说过这么多关于她的过去,那些记忆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泛滥。

一同泛滥的还有她的眼泪,一串一串的,和耳边的钻石耳坠一样,晶莹剔透。

番外 十年缤纷咫尺天涯

“班长,班主任让你去一趟办公室,拿一下月考的成绩排名表。”

“班长,一班的体委张成义上次跟我说要打一场篮球赛,你去帮忙问问体育老师,能不能在活动课时划一块场地给我们,时间就定在下周吧。”

“班长,宣传部那边有通知,下个星期四要进行板报评比,让你组织一下人出一期板报,内容是关于新风尚新时代新学生的,具体要求在这里啊,你看下。”

窗外的天空是他爱的蓝色,铺天盖地的温柔和充满幻想的舒畅,一丝一缕的云朵在天际游离,像一些寂静而沉默的琴弦,如果轻轻地拨弄,快乐的音符定会穿透大地,在风里轻轻荡漾出细微的波澜。

桌子上堆满了各种琐碎的文件、通知,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满了整整一页的事情,然后习惯性地用红笔在完成的每件事上画一个勾,合上本子,又是一天过去了。背着书包穿过长长的走廊,刻意地多走几步路,也是一种放松。

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班级的那个,每天都有很多人喊他“班长”,很少有人喊他的名字“苏立”,很多时候他都只记得自己是班长,应该对很多事情负责。

很小的时候,他就因得天独厚的出身,被家庭和师长寄予了厚望,一步步走过来,已经无意中养成了一种冷静淡漠的姿态,高高在上的神秘感,和凡事都在掌握的自信。

他一直不太合群,很少人愿意真正亲近他,但是每个人说起他都会心生佩服和信任。

记忆中那天的傍晚,恰逢周末放学,所有人都早早地离开,他依然走得很迟,冬日将尽的天空微微地泛着的红晕,厚重的云朵压在空中,有一丝压抑和沉闷。

校园忽然变得很安静,楼道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仿佛鼓点的固定节拍,一闪就消失了,他舒了一口气,按下随身听的按键,某个清透的男声悄然入耳。

“Lifts her eyes to grace the skies,and leave her world behind,the only streets she knows;says one day she's headed south,she dreams to leave this town……”

无尽的昏暗慢慢地遮住了视线,从走廊绕过去,一席灯光铺陈在脚下。

隔壁班级最后亮着的两盏灯,一个穿着运动服、扎着马尾辫,面目模糊的女生站在凳子上,在教室的后黑板上写着什么,看样子应该是在出板报的。

他不忍打扰了她,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一瞬间他看见在教室最后一排桌子上,粉蓝色的书包上放着一本书。

是川端康成的《古都》,那本他在图书馆找了很久却被告知已被借走的书。

这样的巧合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低下头,沿着灯光的流向,走出了教学楼。

这不过是第一次,在岁月的顾盼中,在能回忆起的片段。遥远的时空中还留有一丝温馨,温馨中是伸手可触的记忆。

学校的图书馆一直是他最爱的地方,书架林立,密密麻麻地排列各式的书,在这个独特的世界里,才能找到一些宁静和安详,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只是门口的借书中心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很多人都抬起头来看个究竟,不知道怎么的,放置在墙角的报刊架被人撞倒了,杂志散落一地。

一个背着粉蓝色双肩包的女生,蹲下去和其他人一起捡起那些书,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褶皱的书页抚平,她的脚下静静躺着她准备归还的书,最上面的就是那本《古都》。

原来是她,额前的刘海在低头的瞬间遮住了她的大半面目,抬头时候,发丝滑落,面目清秀,那双眸子涧水一样的清亮,给人一种恬静的感觉。

竟然是她。

有人蹲下去帮她忙,那个女生微微一笑,好像三月春风拂面而来,让人感到心头一暖。

他只是多看了两眼,也未曾放在心上。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一张写了字迹的信笺,不小心被遗落在水池里,淡蓝色的墨迹晕染在水中,字迹慢慢地消失,只有纸上的刻痕永远留着。

时间在慢慢地行走,他也一直稳稳地跟着自己的脚步,度过那段青涩的年华。

不是不曾对懵懂冲动的年华有过期许,只不过觉得太过于虚妄浮华,对于他来说,生活在那样的家庭之中,一辈子的轨迹仿佛早已注定。

依旧平常的一天,门口有人喊道:“班长,数学老师让你去一下办公室。”

他点点头,放下手边的书,走到教师办公室敲了敲门进去,数学老师看到他面露笑容:“来,苏立,帮我统计一下分数段,你这次数学又考了年级第一嘛,不错不错。”

他淡淡地笑,拉了椅子坐下来,一页页地翻过试卷,身后不远处有别的班老师给学生讲题目,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好一会儿,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声音传来:“那个,老师,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再讲一遍,这里我还是不太懂……”

“还有这里,为什么用cos啊?”

那个女孩子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又急又快,听起来很是可爱,带着那股胆怯又掩饰不住强烈的求知欲望,他忍不住往后看去,许多天没见的面孔又映到眼底,他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原来她数学不太好啊。”他在心底默默地念叨,可是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是多心,敛了敛心绪,继续手下的统计工作。

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晚归的鸽子从教学楼的顶部飞过,那些雪白的云朵变成了深褐色的红霞,印满了整个苍穹,他看见女孩子固执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小小的瘦瘦的。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竟然有种想走上前去教她的冲动,他想告诉她自己总结出来的简单的公式,给她讲解一道道例题,甚至他悄悄地期望,如果哪一天考试遇到她,他一定会偷偷地放水。

后来真的到了放水的一天,他走进考场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她趴在教室的最后一张桌子上,愁眉苦脸地盯着那本数学王后雄,小巧的笔袋里面有一个只有女孩子会才迷信的考试护身符。

她也许没发现自己的存在,可是一定会看到自己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方法。试卷是他故意露出来的,第一次把解题步骤写得那么详细,辅助线画得那么认真,连他都对自己的做法讶然。

那天的天空很美,蓝得那么晶莹剔透。夏季的热风缓缓地吹来,卷起试卷的页脚,他的心也微微地颤动。

每场考试都可以看到她,低着头,总是在最后一刻才把书包放在讲台上,眼神凝重,眉头微微地皱起来,好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可爱的小松鼠,倔犟而不肯服输。

其实他那时候很想转过头来对她微笑,安慰她,可是每每这个念头都被打消下去。

她看上去那么的抗拒别人,敏感而小心。

秋雨的凉意,已经渐渐把他融进了这个沧桑寂静的城市。每每回想起来,他的这一年的过得真的很长,就像开花和落果的距离。

再次遇见她,是在奖学金的颁奖仪式上。那次她迟到了,浑身湿漉漉坐在他旁边,她身上潮湿的气息让他心下一动,仿佛是清晨时丰沛的植物,沾满露水,散发清新的气息,也许是因为大厅里的热气,她的脸很快就转成红润,白皙的皮肤下,那抹粉色好像是挂在昏暗雨雾中的一线希望。

他悄悄地看着她,她只是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节目单,仿佛有心事一般,连台上报的内容都没有听见,他只好轻轻地喊她:“同学,该上去了。”

想来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

一瞬间他居然有些在意,她不看自己,而是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好像很抗拒他似的。

颁奖仪式完毕后,他从后台出去却看见她跟另外一个男生站在一起说话,很亲密的样子,那个男生他倒比较熟悉,经常一起打篮球。

然后他们在雨中跑起来,脚步下激起大片的水花。

他看见女孩子笑起来,在雨中开怀大笑的脸,让他觉得刺眼。

没想到那一次的相遇,便是长长久久的远离,那个雨夜里,他的左手肌腱被伤,无奈之下休学了很久,以至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过她以及那样温暖的笑容。

这一年的雨水,出奇的密集和缠绵。

在那段空白的休养时光中,每当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听到窗外阵阵雨点敲打在树叶上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和,点点滴滴好似也落在他心田上,然后他总会放下书本走到阳台。小楼的花园里的树忽然间长得很高了,枝叶密密麻麻,郁郁葱葱。

明明他还年少,却开始学会回忆。

很久之后他都不记得自己曾经那么想念过一个人的笑容,当尘封的记忆再次被开启的时候,他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子问另一个女孩子:“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很想知道。她的笑容很温暖让人很想靠近。”

他当然没有看见那个女孩子眼睛里的深意,于是他和她天涯海角的一次次错身而过。在大学在平淡的日子里,他习惯用大片的蓝天和浮云,追忆那段怦然心动的年华。

开始听一些歌,玩一些很简单的游戏,和那些电影或者音乐论坛的人谈天说地,然后不断地去结识志趣相投的人,说不上有心还是无意,那个叫宋忆文的女孩子,简单却神秘,竟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和她几乎无话不说,但是从不涉及过往和曾经这样的话题。

很多时候她只是陪自己听歌,看电影,一个晚上就安安静静地过去,有时候她会说今天要去自习了,然后他也会拿起书本在自习室坐一个晚上。

还有书信。

那么原始而怀旧的通信工具,他在某一天突发奇想的后悔,如果当年,在那个女生的抽屉上留下一封信,之后的情节会不会随之改变。

以至于后来看岩井俊二的《情书》,最后一个镜头,女孩子的画像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屏幕前,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们在最纯真的年华中擦肩而过,以各自的形态行走,漫漫路上,留下的只是一地的背影。

然后,莫名其妙地,那个叫宋忆文的女孩子也消失了。

于是生命,彻底地变成一片空白。

后来在英国的时候,他在雨雾蒙蒙的四月天里,临着窗户看天的时候,头脑中闪过那一抹绯红的笑容,于是他写道:“我感觉有很多东西我没法记起来,就像我已有过一生,但我已记不得它是怎样的。”

那天的伦敦,迷蒙得看不到任何的街景,他在屋子里,悄悄地放起了Josh Rouse的1972——“We're going through the changes,hoping for a replacement,until we find a way out of this hole……”

此后的人生,无非一片空白。随波逐流。

只是没想到,峰回路转,便是四月艳阳天。

那么空旷的大厅里,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那么强烈地靠近那个身影,她还是微微地侧着脸,看着他,眼神让他捉摸不透。

心跳艰难而缓慢,手指在手心悄悄地蜷起来,泛白的关节在空气中有错节的响声。那时候,已经十年光阴,他们曾经错身而过。

番外 牡丹亭外

淡红色的莲花,悄然的盛放在天阶之上,曲曲绕绕的泉水,从假山上淙淙而下,风吹得起伏的白窗纱宛如莲花下的流转活水。荷花香,新月在天边,那一把娇艳的女声,伴着花香在半空中散开去,烛光渐渐熄灭,那青色戏服悄然隐去,冷香端凝,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惆怅。

宋佳楠听得入迷,直到许颜戳了戳她的脸才缓过神来。

许颜笑道,“你也太投入了吧,我都听睡着了,这咿咿呀呀的都不知道唱的什么玩意。”

宋佳楠举了举胳膊,哭笑不得:“你睡得口水都快下来了,你看看我胳膊都被你枕麻了。”

两个人走出别墅,夏日夜晚的花都,白天的热气还未完全的沉淀下来,像是一层黏腻的薄雾笼罩在周身,林立的高架像是丝线,把这股热气缠绕的更紧了。

路旁有家7-11,许颜推门而进:“我要吃冰淇淋。”

宋佳楠笑道:“你不是要减肥吗?还敢吃冰淇淋?”

“不管不管啦,我就是要吃冰淇淋,你看这票还是我搞来的,你还不给我点好处,有没有人性啦。”许颜撒娇起来无人能抵抗,宋佳南立刻投降。

“好好好,你要什么口味的你去拿。”

宋佳南最喜欢草莓口味,苏立喜欢凤梨口味。

有次谈到这个话题,宋佳南颇有些意外:“我还以为男生都喜欢抹茶味呢。”

苏立回复:“抹茶只是女生请喝东西的最后和唯一选择,跟喜欢无关。”宋佳南颇为意外。

“要不女生请喝东西,干巴巴来一句,‘我不喝,都不喜欢’,活该单身。”

宋佳南莞尔:“所以你每次都要凤梨味咯?”

“不,我每次都说,我先回去了,你们聊。”

宋佳南哈哈大笑,不知道心里怎么甜滋滋的。

苏立又回道:“也不是所有男生都不喜欢甜,我们宿舍有个巧克力狂魔,只吃牛奶巧克力,剥下来的巧克力纸能绕地球一圈。”

宋佳南啧啧称奇。

他道:“我在厦门旅游时候,喝过鲜榨的果汁,有种叫百香果的水果,跟猕猴桃榨汁混合起来简直是CP,当然凤梨跟芒果也是CP。”

宋佳南拍桌子称赞:“我喜欢草莓不用剥皮,话说草莓却没啥CP。”

“跟冰淇淋啊。”

“机智。”

末了他还加一句:“如果说抹茶,这种东西真的能存在食物界吗?我记得小时候,我姐姐第一次喝的时候问,这是芥末吗?怎么这么难喝?”

她乐的哈哈大笑,“不遗余力黑抹茶,多大仇多大怨。”

苏立发了个“龇牙笑”的表情:“我要去上课了,回聊。”

正要付款,电话响起来了,宋佳南连忙接起来,熟悉的声音传来,“结束了?”

她嗯了一声,“在买冰淇淋。”

那边许颜已经选好了,然后露出狡黠的笑容:“我还要吃咖喱鱼蛋。”宋佳南把手机夹在耳朵上,然后手忙脚乱的去掏钱包:“你等等啊,我掏钱。”

“好。”

而许颜已经很体贴地把她包的拉链拉开,掏出钱包,然后冲她挤眉弄眼,屁颠屁颠去付钱了。

她只好讪讪地说:“好了。”

“这么快?”

“当你有个吃货室友,总是抢着去拿着你钱包买单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钱包里塞满了零钱。”

话筒里传来笑声:“我室友也是个吃货,刚军训那天早上他一口气吃了八个肉包,三碗稀饭,三个茶叶蛋的时候,我觉得此人实非凡人。”

“实乃天上天蓬元帅下凡。”宋佳南忍不住说出口。

“孺子可教。”她只好吐吐舌头,小小抱怨道:“我觉得我最近言语之间变得有点犀利了。”

苏立低低地笑道:“因为老跟我学吐槽吗?今天我们期末考试,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人给我递个纸条,我打开一看,让我把大题抄给他,然后我写了几个字,扔给他了。”

“你写了啥?”

“中午吃什么?”

“哈哈哈。”宋佳南再也忍不住笑出来了,“然后呢?”

“然后他中午跑出去买了我喜欢的红油抄手,然后当着我的面吃掉了。”

那边许颜付完钱了,然后拉拉她,小声道:“我先回宿舍了,你慢慢聊。”

因为打着电话,她没有回宿舍,就沿着操场慢慢地走,深夜的时候,站在空旷的地方还会听到天空中响起的巨大轰鸣声,还有橘色的灯,从天际缓缓而至,还有很淡色的云,缱绻遮住了月光。

操场上有几盏橘色的灯,孤零零地立在其中,半夜时候,很少有人在操场上徘徊,些许失眠的人,围着操场奔跑,还有几对情侣牵着手,漫无目的围着操场一圈圈地走。

她干脆就坐下来,抬头看着夜空,不知道是心情的缘故,天空比以前看上去更清澈。

“今天的昆曲好看吗?”

“好看,张老师唱功了得,最后我都听痴了,可是我同学许颜那货,最后竟然睡着了,枕我肩膀上,现在我肩膀都有点麻的,真是白浪费了那张票。”

苏立笑道:“其实我不太爱听戏剧。”

“哦?”

“我外婆是黄梅戏演员,小时候听多了,现在每次听到都觉得脑子有点撑得慌,你懂吗?”“我懂。”她笑起来,“我忽然想到一首歌,陈升的《牡丹亭外》。”

他也反应过来了,哼唱了两句,然而全部跑调了:“李郎一梦已过往,风流人物今在何方。”

宋佳南哈哈大笑:“别唱了啊,魔音穿耳。”

“呦,有本事你唱啊。”

她笑着,然后轻轻的吟唱道:“荒凉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写歌的人假正经啊,听歌的人最无情。”

“还不错。”

“表扬我一次就那么难吗?”

“此处有掌声。”说完他真的噼里啪啦地鼓起掌了。

其实她想唱却不敢唱那句歌词。“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他。”

就像是一根锋利的剑,直直的戳进自己的心窝。每次都听到时候,就莫名地心悸一下,酸楚的滋味弥漫在心头。

年少时候情动,以为不过是一场终会幻灭的梦,可是辗转几经,他还是年少时候的模样。

她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也许是一个人远离故乡太寂寞了,或许是同学之间并不如高中时候那么亲厚,她疯狂地开始在网络上寻找高中岁月的痕迹。

校内里有高中时候的同学,她也注册了一个,不过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自然没有人去访问,不过看着往昔的同学如今的生活也是种乐趣。她有时候会去高中学校的论坛看看,看学弟学妹在讨论老师和学校的传统活动,她也会披马甲去灌水,也认识了几个学弟学妹,而不知道是哪天,她鬼使神差地输入了那个被遗忘的QQ号码。

他的头像还亮着,只不过换了图。

以前是一片蓝色的天空,现在是一只猫趴在一个人脸上。

她不由得心跳加速,然后点开,看到了他的等级和签名,签名上只有一个单词:“IF。”

然后个人简介里有他当年创办的音乐网站网址,其他就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她的手放在键盘上,她能感觉到手指,不对,是全身都在颤抖,没一会儿,手心里都是汗,QQ聊天框中,她打上一个字然后又删了,反反复复重复了很多遍。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打算先把聊天框关闭,就在她点关闭的一瞬间,一条消息弹了出来:“是本人吗?”

心都差点跳了出来,她几乎是梦呓道:“我这是在做梦嘛。”手还在抖,可是回复得很迅速:“是。”

“好久不见。”

是的,是好久不见了,久到她都不敢想起,久到她都努力去淡忘他们之间所有的互动,久到每当被问起心底的隐秘,她都会用微笑去掩饰。

“是,好久不见。”

“最近还在听歌吗?”

她想了想回答:“我最近听粤语歌比较多。”

“哦?”

“我在广东上学,入乡随俗吧。”

“原来是这样,能给我推荐几首歌吗?”

后来就渐渐地熟识了,不经意间,他们也会互相透露点个人的隐私,比如宋佳南知道苏立已经创办了原创音乐网站,现在正在跟高中同学做游戏网站。而他也知道她,新闻系,会为长篇大论的复习资料头疼,还会吐槽传播学老师引进微积分来讲解传播学原理,她听的歌几乎跟他一模一样,还会玩很复古的小玩意。

其实双方都不是擅长聊天的人,可奇怪的是,每次都有无穷无尽的话题说个不停,而苏立比她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更健谈和幽默。

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一次期末考试前谈到了毕业之后的理想,宋佳南说,“我要考研。”

“考哪里?”

“我家那边的。”

他打出一个地名。

“不是。”

“我还以为你跟我是同校,你当时是用学校的BBS小纸条联系到我的。”

她只好又编了蹩脚的谎言:“其实我是搜索了几首歌,最后在你们学校的论坛上发现的。”“怪不得的。”

“怎么了?”

“所以后来是因为高考太忙了就没能上网吧?”

“是的,家里管得严。”

短短几句话,她编的已经黔驴技穷,大汗淋漓。

而过了几天,她从学校网站上拿到了考研资料的目录,然后马不停蹄地去找这些参考资料,可是找遍了整个市里的书店都没有找到那本《人类传播理论》。

而自己那本,自习时候不知道被谁直接顺手拿走了,再也没还回来过。

她把这件事当作题外话抱怨了一下,结果没过几天苏立给她留言了:“今天逛西单的图书大厦时无意中看到你要的那本书,能否给我地址和电话,我给你快递过去。”她思前想后,终于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名字。

不敢用“宋佳南”,而是写上了“宋忆文”。

两天之后书来了,可惜是许颜给她带回来的,快递单上是他工整漂亮的字迹,小心翼翼地拆开一看,果然是那本书,上面夹着一张字条:“听说你把教材弄丢了却没能再买到,还是考研必须的资料,今天逛西单的图书大厦时无意中看到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本,但是找遍了也没有第二个相似的名字,我想应该是这个吧。还有我今天买了一套《汉书》。”。

她把书捂在心口,忽然很想哭。

而许颜贼兮兮地问道:“你干吗用这个名字,要不是我一眼看到你号码,我根本不敢拿。”

“不可说。”

“我猜猜啊,是不是你暗恋人家,又不敢告诉人家真名?”

“不要问啦,你走开啦,走开,走开。”

许颜一脸狡黠地看着她:“我的辛苦费和封口费呢。”

她只好认命,拿起饭卡:“走吧,我们去小食堂点菜。”

后来许颜就真的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两个人关系越来越好,但是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对方心底的小秘密。

她跟苏立的交流,刚开始只局限在网上,后来有了电话,也并没有互相发信息或是打电话。有一天中午时候,宋佳南在文科楼一个人坐电梯,刚上到最高层,忽然电梯不动了,门也不开,她以为是暂时故障,结果就听到轰的一声,电梯晃了两晃,直直从最高层往下坠。

她几乎是吓傻了,发了疯一样把所有楼层的按钮都按了,最后电梯坠了三层,终于停了。其间不过几秒钟,她却觉得生死之间,门开之后,她几乎是软着腿扶着墙出来的。

还好没有人,她蹲在地上,眼睛红了一圈。

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找个人说话,她借着勇气,拨通了苏立的手机,那边很快接起来了,平和温柔的声音:“喂?”

“我。”

“嗯。”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给你寄过快递啊。”他似乎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颤抖,“怎么啦?”

“我,我在文科楼,电梯掉了三层,吓死了。”她是真的快哭出来了,强忍着,“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文科楼很邪门啊,我还以为真的要直接坠下去,不死也残了。”

“你现在人呢?”“我出来了。”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别哭,别着急,听我的,现在从楼梯走下去,然后先出去,找个地方坐下来。”

“嗯。”她也平静了一些,“你别挂电话。”

“好。”

她几乎是从文科楼里逃出来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到宿舍楼下。

他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出来了吗?”

“嗯。”

“电梯有时候是会出故障的,还好没出什么事。”

宋佳南咬咬嘴唇:“我们学校文科楼很邪门的,所以我才特别怕。”“哦?”

“我们学校的文科楼是从来不开正门的,据说开一次就会死一个教授。”

他声音很惊讶:“真的吗?”

“真的,我骗你干吗?不信你去网上看,其实我这个人胆子特别大,根本不信这套,以前就有师姐说不要一个人去文科楼,即使白天也不行,最好结伴,我压根没当回事。”她声音渐渐低下来了,显得无限的沮丧,“早知道我一定不去了,而且前几天文科楼才准备改建,据说正门开了一次,现在想想好邪门。”

“好啦,别联想那么多,听话,先买点饮料喝,然后回宿舍,到学校网站上跟后勤反映下电梯问题,这部电梯肯定是有故障了,要是再有其他人乘坐,万一真的出事怎么办?”

她一个激灵:“对哦,我都忘了,我先回去了。”“嗯,如果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哦,好。”

从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的电话就越来越多了,有时候会用电话代替QQ,互相问问近况,开开玩笑,吐吐槽。

那是她大学时候最开心和幸福的事,幸福到都没有想过怎么去结束。

宋佳南还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问苏立,“你们学校女生好看吗?”

“没注意。”

“有女生跟你告白吗?”

“很少。”

她很惊讶:“为什么?”

他笑起来:“我室友说我太high cool了。”

“high cool是什么意思,哦,哈哈,高冷嘛?我觉得你还好啊。”

“对吧,其实我很平易近人的,只不过一般人感受不到。”

宋佳南莞尔,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有时候她也会小抱怨下周围人感情上的事情,顺带略小心机地提到自己。苏立倒是十分豁达:“找到个志趣相投的,如朋友一样相处轻松愉快,又如家人一样共享未来的另一半,千万不要为了任何理由去将就。”

“希望吧。”

“肯定会有的。”

宋佳南悄悄地在心底说,那我希望是你,只愿是你。

只是结束的那一天来得太早了。

那天她刚考完最后一门课,夏天的广州,总是热得让人无法忍受,阳光狂烈焦躁,可是空气却又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她从教室里出来,打开手机,苏立的信息显示在屏幕上:“你考完了吗?”

“嗯。”

“我在你们学校。”

她吓得差点连手机都摔地上了,半晌都不知道怎么回复,最后只好回道:“你怎么来了?”

“来玩啊,我一个室友家就在广州,这不放假了跟他来玩玩。”

宋佳南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是下一条信息,扼杀了她所有的冲动:“你想见我吗?”

想,非常想,发了疯地想,无时无刻把他的名字、样貌、声音刻在心里,每时每刻不能忘不想忘不敢忘。

他空间里有照片,不过是上了锁的,问题是“我的高中”,她写了答案点开一看,都是些抓拍的照片,很少,基本全是大学时候学生会搞活动时候他的照片。穿着活动的T恤,牛仔裤,手里举着旗帜跟旁边人交谈,或者是穿着西装,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上,认真严肃,或者是穿着篮球服,在体育馆打比赛。

而那张脸,一如往昔,淡漠的脸庞,白皙的皮肤,狭长的眼睛,眼底的情绪深不可测,碎发飘在额前,有意无意地挡住他的视线,嘴角的弧度深寒料峭,阴郁并且傲气,光影明暗之间生动异常,俨然就是高中青葱岁月时的那个苏立。

魂牵梦绕。

可是她不能,不能去。

因为她不知道,去了之后等待她的是什么,是一切谎话揭穿之后愤然离去的身影,还是自己竭尽全力粉饰住的一切太平后的深渊。

这条路,如果一开始走对了,她就算胆小,她就算不敢,她就算是个懦夫,被拒绝了被嫌弃了,也比她是个骗子,是个充满心机的小人好。她只是为了接近他,汲取渴望的些许距离,并不奢望也不期待任何回报。

可是,现在他连这种机会都剥夺了。

她苦笑着,把手机卡拔出来,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在烈日炎炎的操场上,一圈圈地走着。

心如死灰,连眼泪都没有了。

大约,已经全部在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季,流干了。

从此,那个名字,苏立,已成灰,而她的执念,十年,已成痴。

很久之后,他们相遇,恋爱,结婚,生子。

某天晚上,昆曲大师在市剧院有个小型的演出,演出的节目还是《牡丹亭》。她和同事一起去看,不管看多少遍,她还是几乎看痴迷了。

演出散场的时候,苏立带着女儿去接她。宋佳南若有所思地上了车,摸摸女儿的头:“晚上在爷爷家玩得开心吗?”

“苏川不给我吃糖糖,把糖糖都藏了起来。”

苏川是苏瑾的儿子,这个女强人跟豪门前夫离婚后,强势地把儿子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本来是天天带着儿子不离身,只是最近颇有些桃花要去应付,不得不把苏川放在老人家里。

“少吃糖糖对牙齿好。”

“可是我天天都刷牙啊。”

宋佳南被噎得说不出话,苏立只好道:“如果吃太多,刷牙也不管用,黑色的小虫虫会把牙牙钻成洞洞。”

“那我不吃了。”

小姑娘终于不闹腾了,安静地坐在后座上看着沿途的风景。

而他忽然问道:“好看吗?”“好看。”她侧过脸,细细地打量他的眉目。

“怎么了?”

“没什么,我忽然想到那首歌。”

“牡丹亭外吗?”

她哼唱起来,声音很轻:“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他。”

同一句歌词,她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容。

回到家的时候,把车停在车库里,小姑娘早就椅在后座睡着了,宋佳南刚想下去把女儿抱起来,手被轻轻地拉住了。

他一脸温柔地看着她说:“其实我才是想说话句话。”

“什么?”“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

“因为那天我在中大,我就没有遇见你,后来我满脑子都是这首歌,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顿了顿他如梦呓一般,声柔似水,“我爱你。”

她心一酸,眼圈一红,嘴边却是最温情、最灿烂的笑容。

“我也爱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