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听起来略带歉意,可转过头来,便又接二连三地问起许多蔡家的家事。
江连横来之前,早已预先做了一番苦功,对家中的直系亲属、田产生意,都能对答如流,即便偶有疏漏,也当属人之常情,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薛应清,帮忙应付招架。
荣五爷虽说了解蔡家,但毕竟不是神仙,难以事事洞悉,一通问答下来,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不过,他这个人,向来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本性就猜忌多疑,加上宗社党最近丢了军火,更是不敢轻信。
许是直觉使然,他总觉得眼前这两人有点问题。
正要再问的时候,身边的老山人反倒有些不耐烦了。
“谈正事吧!”
轻飘飘的四个字,让荣五爷立时不敢再耽搁时间,便清了清嗓子,笑道:“两位别见怪,红丸是一桩抢手的买卖,我向来是愿意交给咱们自己人去做。”
江连横随声附和:“那是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荣五爷说:“我们这笔生意,其实很好谈。宏济善堂那边,早就已经把二位的报价告诉我了。零售执照和货款数目,没有任何问题,你们要是今天就能把钱送来,我今天就可以给你们签发提货的字据。”
“钱得送到这儿来呀!”江连横故作惊讶道,“嗐!这事儿怪我,我还以为钱得送到宏济善堂呢!”
“你没带钱?”老山人突然插话,脸上显出愠色。
薛应清连忙凑上来打圆场,说:“老山人多多见谅,这事儿不怪耘生。归根结底,还是怪我胆子小,总觉得那么多金条,随身带着不安全,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先别管她是装的、是演的,也暂且不论是对是错,单就这一番话拎出来,任是个男人听了,便觉得舒心。
话赶话,薛应清接着又说:“钱,虽然没都带来,倒也带了两条大黄鱼儿,我本想着拿来当买卖的订金,可临到门口的时候,耘生又跟我说,咱这趟来见贵人,不能空着两只手,可惜路上实在匆忙,不得闲工夫准备,索性就把这份儿钱当作给二位的见面礼了,俗是俗了点儿,二位多多担待。”
瞧!
她一边斯条慢理地说着,一边从手包里取出两根金条,搁在矮桌上,送到两人近前。
老山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脸端着不动,斜眼匆匆一瞟,忽又举目远望,佯装视若无睹。
及至此时,江连横方才肯定,这老登的确是个假正经!
买卖归买卖,那是公账,是用来购置军火的挑费;人情归人情,这是私账,是用来衣食用度的孝敬。
荣五爷呵呵笑道:“何小姐太客气了。”
江连横赶忙接过话茬儿,却说:“荣五爷,不怕你笑话,丽珍刚才说的,我也有点儿担心,毕竟我在旅顺人生地不熟,不敢随身带着货款。要不这样,我找好了地方,你带人亲自来取?”
引蛇出洞,想得挺美。
“好说好说!”
荣五爷不置可否,含混地应了一声,话锋陡转,却又另僻了一个话题,似乎是出自于老山人的授意。
“蔡少爷,红丸的货款,咱们待会儿再说。其实,咱们这次见面,有老山人在场,主要是想跟你另谈一桩大买卖。”
“大买卖?有多大?”江连横心道:莫不是要把一个国给卖了?
荣五爷觉得自己用词有些不当,便当即改口道:“或者说,是大事业。”
“荣五爷请讲,蔡某洗耳恭听。”
“蔡少爷,我且先问一问,你对时局怎么看?”
时局?
江连横低下浓眉,略一思忖,便顺着宗社党爱听的话,顺嘴回道:“孙贼忤逆,世凯窃国,狼狈为奸,坏我大清江山社稷。时至今日,每每恸然欲哭,夜深灯下,怔怔手足无措。”
薛应清眉头紧皱,忍不住瞥了一眼,心说:过了吧?当着人家的辫子,说这些,也不嫌臊得慌。
未曾想,江连横下一句便是:“这一点,丽珍可以作证。”
薛应清只好苦笑两声,应和着说:“是是是,耘生这人比较浪漫,时常触景生情,我已经习惯了。”
“那么——”
荣五爷将目光转向江连横,问:“蔡少爷,或者说安东蔡家,觉不觉得我大清理应复国?”
“那是当然!”江连横立马点头,“我看方大头,不过是王莽、武曌之流,一段小插曲,咱的大清国,到底还是要回来的!别人怎么想我不管,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言毕,老山人和荣五爷的眼中,闪过一抹光亮。
这是痴心者的通病,总觉得人人皆是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