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明白,对于叶碧秋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界岭是个小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大家都将外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当成了不得的大事,就像余校长他们,虽然将好不容易到手的转正名额让给了张英才,内心深处至今仍把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作为一生的理想。
小姨劝不动叶碧秋,只好顺着叶碧秋的意思宽慰地想,要是能将初中读完,日后一般的生活都能应对了。实在不行的话,叶碧秋小学的书读得扎实,大概也不会差很多吧。叶碧秋决定先给小姨带两年孩子,再去外面打工。当然,她还是要读书的,只是不想再去那种无聊的教室里读书。
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议论时,邓有米觉得这太可惜了,按叶碧秋在小学读书的情况,她同李子和余志一起,可以成为实现界岭高考零的突破的三保险。叶碧秋不读书,就只有双保险了。邓有米还觉得,叶碧秋的小姨本来就想将外甥女留在身边带孩子,所以才没有尽力开导她。余校长和孙四海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读书时成绩越好的学生,往往心理素质越脆弱,逼着她去学校,搞不好会出心理毛病,到头来不仅上大学没指望,连当个普遍人的机会都没了。至于叶碧秋的小姨想留外甥女在身边带孩子,更是没有理由的推测。老村长的小女儿,最懂老村长的愿望,如果叶碧秋真能考上大学,她小姨真有可能将老村长从地下挖起来,当面向他报告巨大的喜讯。
从落雪到化雪的这段时间,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说话时,只要提起叶碧秋,大家就免不了叹气。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山上的路终于通了。
邮递员送来的几封信,还是当初张英才发在省报上那篇文章的余音,与余校长心里惦记的骆雨无关。
邮递员刚走,乡卫生所定期派往各村巡诊的医生就到了。听巡诊的医生说,在乡卫生所住着不走的只有一个计划生育手术后遗症病人,其他病人早就出院了。余校长觉得太奇怪了,心里不踏实,就决定下山去看看。
化雪时的山路是最难走的。余校长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赶到乡里。他怕人家说自己是蹭饭吃,路过教育站,也没有进门,先去卫生所。
情况果然如巡诊医生所说,一间病房住着一个气色不错的女人,另一间病房是骆雨住过的,里面空无一人。那女人闲来无事,主动上来搭腔。据她说,骆雨在这间屋子里只住了三天,就被他父母接走了。
骆雨的父母在路途上就吵过架,进门后,见骆雨情况还好,又吵了起来。骆雨的母亲说儿子是她生的,只有她知道心疼,这一回绝不听任何人的话,一定要带他回省城。接着又痛骂骆雨的爸爸是骗子,结婚之前一直瞒着骆雨的爷爷年纪不大就患哮喘病死去的事,直到骆雨得病,她反复追问,才知道骆家的遗传基因有问题。骆雨的父亲讨厌这话,反过来说骆雨的母亲身上也没有什么好基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四,其余三百六十天,天天吃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骆雨的母亲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患的都是妇科病,不会遗传给儿子。骆雨的立场与父亲一致,又不好让母亲伤心,父子俩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商量,暂时先回省城,等开年后天气暖和了,再来继续支教。
从医生那里听来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余校长心里踏实了些。转过身来,他还是决定到教育站去看看。一进门,就听到李芳在骂万站长是狼心狗肺,连畜生都不如,畜生还懂得找到骨头往家里拖。早知一辈子也脱不了民办教师的俗,当初就不让万站长转正。余校长见情况不妙,赶在李芳发现之前沿原路退回来。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蒸包子的香味。余校长觉得饿了,他不好意思在街上吃自己随身带的食物,沿大路走了一阵,再拐到通向界岭的小路上,才从怀里掏出几只红薯,三下五除二地吞下去。虽然出太阳了,天气依然很冷,早上蒸的红薯早已凉透了,没有一点热汤热水,强行吃下去,胃里马上就难受起来。走了快一个小时,几块红薯还在胃里翻跟头。
路过细张家寨,余校长发现万站长的自行车停放在一户人家门外。他有些高兴,如果万站长在屋里,自己进去要杯茶喝就更方便了。余校长从半掩着的大门往里打量,堂屋里坐着的人真的是万站长。余校长也没多想,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万站长见是余校长,同样没有多想,就叫他进屋坐坐,还说自己正好有事与他商量。
余校长进了屋后,先将自己在教育站听到的骂声复述一通。万站长无奈地表示,每隔一阵家里就会来这么一场好戏。
万站长将端茶上来的蓝小梅做了介绍,然后开玩笑:“她就是你们私下传说的我的秘密情人,其实是我的初恋情人。”
蓝小梅坦然地说:“小心你家的黄脸婆听见了!”
万站长说:“当初求婚时若不是你金口难开,这黄脸婆就该你当了。”
蓝小梅说:“幸亏我没答应,不然你就成了陈世美。”
万站长说:“也不一定,真娶了你,也许我就像余校长这样,安心当民办教师了。”
蓝小梅说:“你又在乱说了,人家这不叫安心,而是死心。”
蓝小梅不想说了,转身走进厨房。
余校长没有去想,他俩这样是真的开玩笑,还是在掩饰。
万站长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番,终于拿出一封信,是曾经到界岭小学暗访的省报王主任写给万站长并转余校长的。
与前妻离婚快二十年的王主任,从界岭小学回去后,终于找到合适的伴侣而再婚。王主任认为,是界岭的自然纯粹才使自己重获婚姻美感,如今妻子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因为对界岭的特别感情,他要二位帮忙找一个初中文化程度、十几岁的当地女孩子,到他家去带小孩子。衣食住行全包之外,第一年每月纯工资一百二十元,第二年每月工资一百五十元,如此逐年增加。当然,前提是必须做到孩子上幼儿园后才能辞工。说起来是请他们帮忙,其实非办不可,王主任在信中都计划好了,人找好后,过完年就去,经过一个月的相互熟悉,到他妻子分娩时,正好顶用而不会一问三不知。
余校长一边读信,一边想着叶碧秋。
读完之后,余校长什么也没有说。
万站长也不直说,挠着头猜测王主任有没有五十岁。
余校长记得很清楚,王主任亲口说过,他的名字叫王解放,所以,只能是一九四九年出生的。
万站长立即发出一声感叹:“与我同岁呀!这种年纪添个宝贝,是要当做金枝玉叶来养。”
余校长笑起来:“万站长赶紧加把劲,不要太落后哟!”
蓝小梅端着一碗荷包蛋走出来,似笑非笑地冲着万站长说:“有的人,凡事都怕吃亏,想占便宜,只怕到头来便宜是占到了,亏也吃得老大。”
蓝小梅将荷包蛋放到余校长面前,还解释说,冬天的鸡不肯下蛋,就剩下两只了。
万站长在一旁说:“虽然我来得早,吃的是油盐饭,可那是宠孩子。一碗装两只荷包蛋才是给当家人吃的。”
蓝小梅脸上微微泛红:“你乱嚼什么呀,哪里像当过老师的人,这根舌头,越来越像领导干部了。”
若是蓝小梅不开口,余校长也许将万站长的话当成一般的饶舌。细张家寨与界岭的生活习俗一样,长辈给孩子炒一碗油盐饭是在表示天大的爱,成年人吃油盐饭会被嘲讽为还没长大。荷包蛋的做法更讲究,一般招待客人,做一只太少,两只会被当成是骂人,三只是单数,四只不吉利,真要做荷包蛋,每次最少得六只,那也太多了。所以,一般女人轻易不会做荷包蛋。也有例外,丈夫白天在外面劳作,夜里又要与妻子恩爱,特别是农忙时节,妻子怕丈夫吃不消,偶尔在上床之前,做两个荷包蛋,夫妻之间有这样的暧昧,反而会增加一些情趣,瞒着孩子让丈夫吃了,之后的快乐让二人觉得天下幸福莫过如此。从明爱芬病倒至今,余校长手上的这碗荷包蛋,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如此想来,余校长突然脸红起来。
万站长趁机说:“王主任托的事,你就帮忙办了吧!”
余校长再次想到了叶碧秋,嘴里却说:“只怕没有合适的人。”
万站长不高兴了:“老余,未必你还要我说出人名来!”
余校长明白万站长也想到叶碧秋了。他说:“这种事你我都做不了主,一要孩子有意愿,二要人家父母舍得放小鸟儿出笼。”
万站长说:“界岭的孩子都是你教出来的,你就别谦虚了。我这就给王主任回信,让他放心。”
余校长说:“这么丰厚的报酬,光是现钱就比当民办教师强一倍,我都想去当小阿姨。”
万站长说:“当民办教师的人不以收入论英雄,这话是你说的吧!”
余校长只好改口说别的:“你再给我们派个支教生吧!”
万站长说:“骆雨的事你听说了?当支教生也不容易,出大学校门,就要脱下皮鞋,打起赤脚。当年知识青年下乡,人下来了,心却下不来,支教生可是心先下来,人再下来。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所以,我们也不能太亏待人家。我已答应骆雨的父亲,天气暖和后,骆雨若是真的还能下来,就让他在乡中心小学上课。这样一来,我就能从中心小学调一位老师去你那儿。”
余校长说:“你可不要派一个犯过错误的人来。”
万站长说:“你以为我就如此没有威信,除了受过处分的人,别的人就指挥不动?小心我将乡长的小姨子安排到你身边,让你受用不起。”
余校长说:“好哇,真的这样,我倒要看看是村长厉害,还是乡长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