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我怕黑

暮色四合时,逃难的人群像潮水般涌到城门口。苏羽打开学舍的粮仓,让妇孺们暂避檐下。有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认出他袖口磨破的补丁,忽然跪下来磕头:“是教娃娃唱歌的苏先生!那年俺家虎子饿晕在路边,是您给了半块麦饼。”

月光爬上窗台时,苏羽在油灯下清点剩余的粮食。忽听院外传来铁器碰撞声,他抓起墙角的木剑推门而出,见几个溃兵正抢夺妇人怀里的襁褓。“住手!”他将木剑横在身前,竹制的剑身被月光映得泛白,“这里是学舍,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为首的溃兵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乱世里哪有道理可讲?”锈迹斑斑的长刀劈面而来时,苏羽忽然想起荀彧教他的剑法——不求伤人,但求护己。他侧身避开刀锋,木剑精准地敲在对方手腕上,长刀哐当落地。

这晚苏羽守在学舍门口,听着难民们此起彼伏的鼾声。窗台上的“守”字在风里轻轻摇晃,他忽然明白荀彧刻这个字时的深意:所谓守护,从来不是固守一方天地,而是在风雨欲来之时,甘愿做那道挡风的墙。

三日后,孙策派来的援军终于抵达。为首的校尉翻身下马时,玄色披风扫过门槛,竟与三年前离去时的姿态重合。“苏先生,主公有令,迁城民往南岸高地。”校尉递过一封蜡封的书信,“许都那边……怕是守不住了。”

信纸在苏羽手中微微发颤。荀彧的字迹透过泛黄的纸页浮现出来,仍是那般端正沉稳:“星象轮转,总有恒定坐标。若许都不守,便守民心;若民心离散,便守初心。”墨迹在结尾处洇开一点,像是滴落在纸上的泪痕。

迁城那日,孩子们背着书包列队而行。阿竹牵着最小的豆儿,书包里装着苏羽誊抄的《礼记》。行至渡口时,豆儿忽然指着水面倒影拍手:“先生快看,星星在水里呢!”

苏羽抬头望天,北斗七星依旧悬在苍穹。他想起荀彧曾说,当北斗隐没时,便看南斗。此刻水面波光粼粼,万千星辰在涟漪里碎成金箔,倒比夜空里的更明亮几分。

南岸的临时学舍搭在废弃的祠堂里。苏羽刚把“守”字木牌挂在香案旁,就见阿竹抱着捆竹简进来:“先生,我在旧书箱里翻到这个。”是本被虫蛀了边角的《春秋》,扉页上有行小字:“建安五年,与文若共赏于许都西窗。”

蝉鸣渐起时,孙策带着伤兵从前线退回。他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见到学舍的炊烟时,忽然勒住马缰:“那首歌谣,孩子们还会唱吗?”

苏羽正要答话,祠堂里已传出稚嫩的合唱:“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孙策掀开车帘的手顿在半空,玄色披风上的血渍在夕阳里泛着暗红,与学舍飘出的炊烟形成奇异的对照。

深夜的军帐里,苏羽为孙策包扎伤口。烛火映着对方锁骨处的箭疤,那是三年前征黄祖时留下的。“文若先生……上个月在许都殉节了。”孙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他守着的那座城破了,但满城百姓都记得,有位荀令君曾为他们挡过箭雨。”

苏羽握着布条的手猛地收紧。窗外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将香案上的“守”字木牌照得惨白。他想起荀彧送他木牌时的模样,青衫磊落,眉目间带着温和的坚定:“苏兄可知,‘守’字的写法?宝盖头下是寸,寸土寸心,方为守护。”

暴雨连下了三日。祠堂的梁柱在风雨里吱呀作响,苏羽带着孩子们加固门窗时,发现墙角藏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那孩子怀里抱着个布偶,竟是用旧书册的纸页糊成的,眉眼处还沾着点朱砂,像极了学舍窗台上的“守”字木牌。

“我叫阿恒,从许都逃来的。”少年咬着干裂的嘴唇,“荀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苏先生。”他从布偶肚子里掏出卷绢帛,上面是荀彧亲笔绘制的星图,北斗七星的位置被朱砂着重标出,旁注:“心之所向,即为北辰。”

雨停那日,苏羽在祠堂后的空地上教孩子们辨认星象。阿恒指着南方的夜空:“先生,荀先生说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可我瞧着它们明明一样亮。”

苏羽望向那片璀璨的星河,忽然想起建安三年的冬夜。荀彧站在许都城头,哈出的白气模糊了星子:“你看那北辰,看似不动,实则与万物同转。所谓恒定,不过是有人甘愿在变动中,做那一点不动的坐标。”

秋分时,孙策再次出征。这次孩子们唱的是新学的歌谣:“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苏羽站在祠堂门口,看着玄色披风消失在官道尽头,忽然发现香案上的“守”字木牌,不知何时已被孩子们用朱砂描了边。

寒鸦栖落时,阿竹捧着本新刻的《论语》进来:“先生,这是李大叔他们在工地上削的竹简。”竹片上还带着新鲜的竹香,最末一页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守”字,笔画间留着刀削的痕迹,像极了当年荀彧刻字时的模样。

冬至前夜,苏羽在灯下批改孩子们的功课。阿恒的字越来越像荀彧,笔锋间带着种不属于少年人的沉稳。忽然听到院外传来马蹄声,他推门而出,见孙策的亲卫翻身下马,玄色披风上还沾着塞外的霜雪。

“主公有令,迁都许昌。”亲卫递过一枚虎符,“许都已收复,学舍可以迁回去了。”

苏羽抚摸着冰凉的虎符,忽然想起荀彧说过,乱世如棋局,有人执黑子破阵,有人执白子守城。如今棋局未终,执白子的人虽已离去,棋盘上的白子却越聚越多。

归程那日,孩子们背着书包列队而行。阿恒捧着那卷星图走在最前,布偶里的绢帛被他摩挲得发亮。行至当年的渡口时,豆儿忽然指着水面惊呼:“先生你看,木牌在水里!”

苏羽俯身捞起那枚“守”字木牌,不知何时从祠堂掉落,竟一路跟着水流漂到了这里。阳光透过木牌上的纹路,在掌心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许都西窗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