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连星茗还是没有抬头,抿唇看着地面。

他不敢看傅寄秋的表情,具体为何不敢,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接下来是长达半分钟的死寂,周边人群的纷杂声仿佛隔着一层朦胧不清的雾,有太多话想说,以至于不知道哪句话才是现在应该说的,哪句话又是不重要的。

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有乌黑的障气在眼前凝聚成长/枪的形状,漂浮在他们三人的冰凉掌心之下。

香燃尽。

香灰扑簌簌坠落,被风吹散。

金乌初升,白羿握住了长/枪,眉心的鬼玉碎片隐现光芒。就像宿南烛指挥的那样,一炷香燃尽,他就要被迫自戕。

白羿感知到自己的手再一次不听使唤,自知大限将至,正要动作之时,连星茗伸手握住长/枪,依旧紧紧咬牙盯着地面。

琴修在力道上本就不占优势,因此也未能阻拦住长/枪的去势。连星茗不看傅寄秋也不看白羿,只直勾勾盯着黑乎乎的枪杆,一点一点,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拉向白羿。

银灰色枪/头距离白羿的胸膛越来越近,触及胸甲的那一刻,连星茗道:“师兄。”

傅寄秋没有动作。

连星茗脸色微白,声量不自觉扬高:“师兄!”第三次开口唤人,带了点恳求的意思,“师兄……”

傅寄秋的手这才覆到了连星茗的手背上,攥着后者的手,将长/枪向后拉。

力道之大,不仅他自己苍白的手背青筋暴起,连星茗的手掌也被攥红。

白羿看着这两人,还有点儿不在状态,叹气道:“放手吧,少仙长。我本就是已死之人,能短暂清醒

这么一小会儿人之躯战死。世人皆道我是亡国之仙,他们只知我不愿亡国,有谁知道我更不愿成仙?]连星茗肯定答了声,[我不后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系统道:[那你为什么不敢抬头看傅寄秋?]

[……]连星茗没再理会系统的质疑,将未完之言说出口,“将绛河给我。”

傅寄秋没有动作,只是手掌无意识地越攥越紧,灵气与魔气混杂在一起暴躁溢出,整只手臂都在可怖的青紫漩涡之中剧烈颤抖。

连星茗感觉到了疼痛,手的骨骼仿佛都要被捏到错位,傅寄秋仿佛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更没有办法控制住行动。

连星茗还是没有抬头,垂眸盯着傅寄秋手背暴起的青筋,轻声道:“不要让我觉得,你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下。

一口猩红之血喷在了他们二人交叠的手掌之上,连星茗愣愣看着手背上的血,下意识抬起头看。傅寄秋却捏碎了障气所化的长/枪,转身之际唤出绛河,剑尖向下“锵”一声重重插/在了他们之间,背对着他。

寒风将傅寄秋身后的墨发抚起,连星茗看不见傅寄秋此时的表情,只能看见傅寄秋僵硬的肩膀与手臂,以及绷紧了的身体。

连星茗握住绛河剑柄,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傅寄秋说话,只等到白羿一声赶着一声的怒吼:

“二殿下!”

连星茗横剑,听见了附近人的惊呼声,余光扫到了李虚云上前几步有些踉跄的步伐。

但他没有去在意这些,他只是看着傅寄秋异常僵硬的背影——师兄从来没有背对过他,这是一种拒绝接受的绝望姿态。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连星茗心里想着,他现在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初生的太阳漫过山丘,第一缕晨光撒在一片黑暗的连云城,将无数人的视野点亮。连星茗的视野却天地倒悬,他听见的最后一道声音,是白羿冲上来崩溃捂住他脖颈上的血口时喊叫声,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傅寄秋垂在身侧死死握紧的抖颤手掌,青筋暴起,鲜血从指缝中滴落。

再次恢复意识时,只有一个感受,就是冷。

从头顶到足尖,没有哪一处不泛着冷意,血脉中流动的仿佛不是鲜血,而是被冰冻了数千年的刀子,刮得灵脉生疼。连星茗急喘气猝然睁开眼睛,视野中仍然一片黑暗,

四面八方堆满了冰,

他身体脱力,艰难撑着想要坐起。

碰——

一声巨响。

他都没完全坐起来就撞到了什么,额头剧痛又咚一下子直挺挺躺了回去。伸手摸索一番,才感知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冰凉……呃,棺材?

好像是冰棺里面。

怎么回事?

这里是哪里?

丹田里不再匮乏,而是充斥着冷僵的灵力,这些灵力磅礴又死气沉沉,似乎长时间没有被调动过。连星茗迟疑片刻,有些难以置信

抬起一只手,在狭小的空间里眯着眼看白皙的掌心——

凑近才能看得清楚。

原本应该是指节修长,十分好看的一只手。可偏偏这只手横七竖八布满了细小疤痕,有些是红色,有些是褐色,甚至还有青紫色的,简直是不堪入目,白玉何止是微瑕?白玉直接全是瑕疵。

这只手他再眼熟不过了!

是他原本的身体,这些伤疤是当年练琴留下的,还有些是他年幼时自残所致。

若是要破开棺材,对现在的他来说应该是不难的,但连星茗躺着半天没动,几乎躺了一个时辰。他呆呆盯着冰棺的顶部,脸上神色几番骤变。

这一个时辰之中,只有前五分钟他拿来平复自己回到了原本身体的意外。剩下来的一个小时零五十五分钟,他都在震惊地回忆复生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头撞死在冰棺上的心都有了。

[系统你在吗。]

没有回应。

连星茗更觉得傻眼,缓缓抬起双手,两边手掌按住了眼眶,难以置信喃喃道:

“我是不是疯了……我都做了什么。”

[哈。]

一声冷嘲打破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