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烨转过身不再看连星茗。
胸腔灌满了酸涩,呼吸也变得急促。
像这种面热心冷之人十分少见,可是三千年前,他也曾遇见过一位。
这种人的心,旁人怎么捂,都捂不热。
郡守夫人这个嫌疑人被带下去后,大厅中还剩下另外一方嫌疑人,正是死者阿笙的父母。这两人原先一直面露惊恐不敢出声,直到听见“送嫁”二字,才瑟缩抬起头。
话语间带着浓重的乡音:“俺女儿都已经死了,怎么出嫁啊?”
明日出嫁,是由连星茗作为诱饵出面,并不是真的要送嫁阿笙。可对着嫌疑人当然不能这样说,郡守直言:“把尸体搬进花轿里。”
“……!”夫妻二人一惊。
凡人对于“入土为安”看得很重,如今女儿死于非命,不能入土为安就算了,竟然还要折腾尸体到花轿里送嫁……冥婚可是大忌讳啊!
是要遭天谴的!
但他们不敢出声制止,其中一人瑟缩小声问:“那俺能拿到补偿的银两吗?”
“……”裴子烨挑眉看向郡守,“这两人又是什么情况?”
郡守抹去冷汗道:“他们是摆地摊的,平日里就做些筐筐篓篓,补贴家用。前些日子突然找到我,说要将阿笙卖给我,想换两个破宅院,还要我许他们下半生荣华富贵。”
“你答应了?”
“答、答应了。”
如此,连星茗就懂了。
四苦之一的五阴炽盛,说的便是追求与现状并不相符的事物,迷失自我。
裴子烨显然也明白了,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去。临走之前,那对夫妻心中惊惧,不敢直视仙人,还在小声问郡守:“阿笙死了,大人之前答应俺们的荣华富贵还算不算数?要是不算数的话,俺家里还有一闺女能卖,就是年龄小了点,才十一,再长几年就能生娃娃……”
“走走走!快走!”郡守慌忙将他们赶走,诚惶诚恐走回来道:“乡野村民难登大雅之堂,两位仙人拿他们当个笑话看就好。”
顿了顿,他说:“阿笙那日坐轿子来,用的是纳妾的规格。若是让仙人做诱饵,还得换成娶妻的规格,不知道此事能否再延一日,这样下官也好吩咐手底下的人准备。”
裴子烨不耐:“为何要换成娶妻规格?”
郡守一愣,转头看向连星茗。
小琴修墨发青衣容貌姣好,弯唇浅笑时通身的气派,正是俗世中画中之仙的模样。
这样的仙人,用纳妾规格?
即便只是假婚假嫁,也属实是在羞辱。
“下官怕唐突了仙人。”
“唐突又怎样?”裴子烨烦不胜烦,不在意敷衍,“就按照纳妾来办,流程能省则省。”
冼剑宗大弟子将琴修们送去安住,来到大厅就听见这么一句话。他眼角抽了抽,上前为裴子烨找补说:“萧道友务要误会,剑尊前辈的意思是障妖不除,受害者只会越来越多,故而流程能省则省,这是为了城中的百姓在考虑。”
一般来说,剑修都直爽暴躁,这位大弟子长相朴实,性格也格外的敦厚。伸手不打笑脸人,连星茗拱手回:“道友言重。”
大弟子同样拱手:“明日委屈道友了。”
“不委屈不委屈。”
“委屈的。”
两人说着场面话,突闻后方门扉微动,裴子烨抬步走出大厅,头也不回轻嗤:“毛病。”
“……”
“……”
前往客房的路上,大弟子还在道歉:“剑尊前辈并不是故意想折辱道友,实在是时间紧张,只能继续沿用纳妾的规格。”
连星茗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本来就是假婚假嫁,何必当真。他微笑圆场说:“裴剑尊这是顾大局而不拘小节。”
顾大局而不拘小节?
其实就是不放在心上而已。
大弟子心里叹气,暗暗摇头。
虽然并没有经历过那件事,可他也曾听师兄弟提及过。当年两国联姻无比隆重,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需要过目的流程数不胜数。距离婚期越来越近,许多规章还未彻底确定下来,燕王便头疼来试探,说有些不重要的东西可以省掉。
裴子烨当即暴起,拔剑让燕王闭上嘴。
即便时间再紧张,他也事必躬亲,兴奋又谨慎筹备大婚那天的相关事宜。平日里看本剑谱都嫌字多,那几天却捏着鼻子一遍一遍描写婚书,拿剑的粗手数日不碰剑,只碰毛笔。
写完觉得字迹不好看、排版不顺意,便掀页重来,非得写到自己满意才行。
写到自己满意还不够,他还要拓印一份提前拿给摇光仙尊看,问后者喜不喜欢。待对方点头,他才回去翻阅古籍凡书,千挑万选要偷偷在最后添上一句。
漫天薄雪染尽落日余晖,冼剑宗的一处小小屋舍,曾有一人奉上一颗澄澈的年少真心,将一句话反反复复写了几千遍,练了几万遍,方才面红耳赤悄悄添上婚书——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想到这里,大弟子看向连星茗的视线已经隐隐带着点同情与怜惜。
“……”唉。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