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慌失措之下,宋家夫妻首先想到的是赶紧联系女儿的男友。
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半年前准女婿给他们写的信,确切点儿讲应该是写给宋晴的信,大意为双方应该开诚布公,好好谈谈,关于他们的未来。
信寄到了热电厂,却始终没有到达宋家人的手上。
老太太说到这件事的时候,难掩愤怒:“需要人做事的时候,老黄牛永远被赶到前头。只要干活就好,其他的,谁当你是一回事。”
如果半年多前,信就到达他们手上,他们也不至于在女儿失踪这么久之后都一无所知。
宋楠楠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倒是有点儿明白为什么热电厂当初会如此冷处理那封信。
除了习惯性的□□官僚主义漫不经心的作风之外,可能也跟1983年的国际局势有关。
80年代中法关系的确处于蜜月期,但1983年法国曾经发生过一起震惊世界的著名间谍案,也就是电影《蝴蝶君》的原型。
宋楠楠曾经看过另外一部著名电影《黑炮事件》,工程师为寻找一枚丢失的黑炮棋子而被当成间谍破坏分子闹出一场大误会的故事。大概能够了解当时的社会大环境政治意识形态。
宋晴的父亲是高级工程师,属于掌握核心技术的那一拨人。这样的人才,他们用着也提防着,大概担心他会叛变,出卖热电厂的重要机密吧。
这个时候,厂里的领导应该不希望这样的人才与国外有过多的牵扯。
反正不管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阴差阳错的,等到宋家夫妻确定女儿失踪,已经是1984年快要夏天的事了。
人海茫茫,过去了这么久,想要找一个能跑会动的姑娘,真是千难万难。
更让夫妻俩难堪的是,他们的女儿之所以跟男友分手,是因为跟摇滚乐队的人私奔了。
他们不愿意相信,可是女儿顺利从学校毕业,却没有出境记录。她的确没有去法国。
也是到这个时候,他们才茫然地发现,作为父母,他们对女儿的了解少的可怜。
他们这代人从进入厂子开始,就将青春与热血悉数贡献给工厂。
长年不着家,四处支援建设是司空见惯的事。
女儿怎么办?厂子就是小社会呀,托儿所、幼儿园、寄宿小学、寄宿中学,一直到出去上大学,女儿都有厂里头的专门机构负责照顾。
像宋晴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大厂子弟多半如此,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
在这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宋家夫妻与其说是宋晴的父母,不如讲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同事。他们都是整个大厂的同事。
女儿跟人私奔了,生死不知。夫妻俩想要找女儿都得偷偷摸摸的。
为什么?这是个姑娘啊。跟人私奔,是多么难堪的事。自古只有浪子回头,谁听说过□□回头的。谁又会给□□回头的机会呢?
有的时候,夫妻俩会自我安慰。他们的女儿这么聪明,这么能干,肯定会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
有的时候他们甚至心存幻想,觉得女儿是被国家保密部门召唤走了,去从事秘密工作。
因为最早那个主动过来找他们的年轻人说了,他问过自己的摇滚乐队同伴们,他们谁都没见过宋晴,也不可能带着对方私奔。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女儿。夫妻俩从彼此扶持到各自崩溃,到最后他们甚至找不出能够安慰彼此的理由。
世界上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要寻找都无从下手。
宋老太太都迷糊了,她甚至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度过那些难熬的时光的。
也许是工作吧,手上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让她没办法多想。
也许是无知吧,当年的她想过无数可能,就从来没料到过,女儿会遭受那样悲惨的命运。
那些事情,在她的认知当中,与她的生活无关。
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对,只有发生在别人身上,才可以被称之为故事。对于自己而言,那就是事故。
就在夫妻俩绝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事情的转机居然送上了门。
宋工在当地带的徒弟家中办喜事,积极邀请师父也一块儿过去喝喜酒,以感谢师父对他的悉心教导。
酒过三巡,一桌子的男人面红耳赤,开始吆五喝六。他那位徒弟看师父情绪不佳,神神秘秘地说要带师父乐一乐。
然后,他将人带上了村里头的美国饭店。
整个宋朝,唯一没有嫖.娼的文人墨客只有李清照。
即便时间过了千百年,男人主流社会的劣根性也没有改变。比方说,玩女人被他们当成放松的最好方式。
做徒弟的孝敬师父,也采取同样的方法。他完全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对不起同样对他精心照顾的师娘。
时隔五年,宋工再一次见到了女儿。
没错,因为醉心工作,长期出差,在女儿失踪前的两年,宋工甚至连春节时都没有回家过年。
他为之付出心血的土地,他呕心沥血教导的徒弟,他心心念念建设的家乡,送给他的就是这样一份厚礼。
宋工之所以能够认出已经疯了的女儿,是因为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正在唱歌。
她唱的是一首俄语歌《3eлeharkapeta(绿色马车)》,这首歌是他在女儿小时候时唱给她听的。
Лnшь3eлeharkapeta(绿色马车要跑来啦),Лnшь3eлeharkapeta(绿色马车要跑来啦),mчntcr,mчntcrввышnhe(飞驰,飞驰向山顶),Вcepe6pnctontnшnhe(穿越银子般的寂静)。
人到中年的高级工程师感受到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旁边的徒弟还在嘿嘿笑,献宝一般讨好:“这可是个大学生。”
言下之意,这可是高档货。
宋楠楠不知道可怜的老父亲当时是怎样的崩溃,他还没有到退休的年纪就因为肝癌去世,是不是硬生生地怄的呢?
“他们不放人走。即便老宋说这是他朋友的孩子,他们也不放人走。”宋老太太的声音平平淡淡,恨到了极致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老宋从来没见过这样无耻的人。先是要钱,从800块涨到了8000,然后是1万15,000,再然后就是要求安排他们一家端公家饭碗。
买老婆天经地义,买到了就是他们家的私人财产。
那些干部平常求着老宋帮忙搞技术的时候,一个个舔着脸。到老宋求回头,就开始踢皮球,一个个宁毁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还有人要求老宋再给他们买个老婆回来换这个疯子走。
我们建设的就是这样一个垃圾堆,我们服务的就是这样一群畜生。
那条河,我曾经无数次经过。那条小船,我也看见过无数回。我经过的时候,我的晴晴是不是在向我求救?
可是我眼睛瞎了,我耳朵聋了,我是个傻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他们只是穷,所以有些愚昧而已。其实不是的,他们是恶毒,他们就没有进化成人,他们禽兽不如。”
老太太说着说着,居然轻轻地笑出了声:“老宋那家伙还想瞒着,想自己一个人把晴晴救出来。其实他能做什么呢?你有技术你就了不起吗?你算什么东西?你又不是领导,不是干部。你连蝼蚁都不如,你还把自己当成个人,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宋楠楠不得不突兀地打断老人的自我厌弃:“那后来呢?”
“后来动了军警,把整个村子都包围了,男的基本上都被抓走了。”
老太太嘲讽地笑,“这时候他们那些女人孩子居然有脸求到我们门上,说我们是大城市过去的人,有门路,认识领导,要我们帮忙想办法放了他们的男人。
他们不偷不抢,是最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老百姓。”
天晚了,寒气沿着骨头缝往人身体里头钻。宋楠楠感觉自己即便身上裹着毛毯,都没办法抵御这股渗人的寒气。
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再继续问:“那放了吗?”
“当然放了。”老太太脸上全是古怪的笑,也许她嘲笑的是自己,“人家花钱买的,不偷不抢,可不就是良民。”
哪有什么强.暴?那是卖.淫。从古到今哪个男的逛窑子还要喝断头酒啊?要抓的话,监狱都不够装人。
夜色一层层地往下压。明明白天晴好,到了夜晚,居然一点儿月色都看不到。
正月里来就是春,可腊月里寒如刀。
宋楠楠裹紧了身上的毛毯,她想要伸手去抱一抱面前的老人,可是她知道对方连看都不想看她。
她的身上也流淌着老人痛恨的血液呢。
老太太突然间笑了,声音轻飘飘的:“出来也好,不出来的话还不能齐齐整整的呢。我们离开村子的当天晚上,山洪暴发,整个村庄都被冲垮了,听说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可惜冲的地方太少了,十里八乡,那一片就没有一个地方应该留着。他们都是凶手,最少也是帮凶。”
这些人死了,一个都不冤枉。最好永远被掩埋,永远不要再有活物出现。
他们帮忙建设的厂子垮了,真好,死绝了最好。
除了老天爷,谁都不长眼。像他们这样无权无势的老实人,能够指望的也只有老天爷。
此后就是漫长的治疗。
奄奄一息的女疯子被送进了医院,开始一点点的康复治疗。
瘦的皮包骨头的女人脸上渐渐恢复出血色,她开始学着自己穿衣吃饭,学着不光着身子到处乱跑。
在船上的时候,她没有衣服穿。因为那里太穷了,一家人往往只有一套能穿出去见客的体面衣服。而她,一个事实上的当代慰.安妇,又有什么必要穿上衣服呢?
宋家夫妻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才让女儿勉强能够出门见人。他们一天都不愿意留在祁省,他们带着女儿回到了熟悉的家园。
一方面是因为夫妻俩工作的需要,另一方面,他们也希望熟悉的环境能够唤醒女儿的记忆,让她恢复正常。
然而这注定只是奢想。人的自我保护机制自动切掉了宋晴的既往人生。
这个聪明美丽到让人惊艳的女子,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其实这样也好。”老太太喃喃自语,“想起来又怎么样呢?想不起来反而轻松。”
宋楠楠抿了下嘴唇:“那为什么会有假档案呢?研究生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