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战乱,却还是把人逼进了大山里,宁做野人,不做顺民。
孟昔昭沉默片刻,又问:“都这样了,他们还愿意相信你吗?”
金珠也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他:“郎君,您亲眼见到这些人,就明白了。”
…………
等孟昔昭跟着金珠一起出城,看见被她安顿在外城客栈里的十几个男女老少,一眼,他就懂了金珠的意思。
年纪大的四五十岁,年纪小的不超过十五,至于中间的年龄段,全是女人,而且都是饱经风霜的女人。
但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们全都有共同的特点,皮包骨,头发干枯偏黄,双眼格外突出,却又十分浑浊,年纪大的,佝偻着背,皮肤像褶皱的纸,年纪小的,如同惊弓之鸟,胆怯的躲在大人身后,总是去舔自己的嘴唇,有几个头发还发白。
说句难听的话,这些人,看着都不像人了。
深山是这么好住的么,但凡外面有活命的机会,人们都不会往山里钻,桃花源只存在于虚拟的世界当中,真实的躲进深山里,就会变成这个样子,物资匮乏,吃不到盐,也吃不饱饭,衣不蔽体,每天过得,都是野人一样的生活。
尤其,他们还有个特别致命的点,没有青壮,无论是种地还是打猎,收获都不足以养活这么多人。
所以,他们看见金珠以后,看见她穿着绫罗绸缎、雇佣着大批脚夫,又愿意给他们吃的穿的,还说要帮他们告御状,他们想也不想,就跟着出来了。
因为留下,也没活路啊。
十来年,天老爷仿佛跟他们有仇一样,让他们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错误的,告御状,告没了几户人家的性命,躲深山,最终害得所有人成了这般模样。
他们是跟天抢食的农民,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也无法怨怼谁,他们只是很困惑,非常困惑,为什么想活下去,就是这么难呢?
之所以安排他们住在外城,找的客栈也是非常破旧的这种,是因为他们的外形,实在是扎眼,旁人一看,说不得还会把他们当成流民。
据金珠说,她找到这群人的时候,他们一个村子,如今就剩下三四十口人了,那些没来的,有的是实在没法上路,有的,是不敢跟着去,怕丢命,还有的,是留下看家了,深山不比外面,有野兽出没,还是要留着人守家的。
因为在山里过了好多年,真定府周边的山,地属北方,自然资源没有南方和东北那么多,山中贫瘠,虽有桑蚕树、有亚麻,可不多,山里又容易勾破衣服,金珠刚看见他们的时候,几乎人人身上衣服都不完整,小孩甚至是光屁股跑的。
如今金珠已经给他们买了新衣服,一人一套穿上,可新衣服太新,哪怕是最普通的成衣,穿在他们身上,还是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就好像,他们不配。
他们自己大约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浑身
不自在,僵硬的站着,手都不敢往自己身上放。应绝不是心疼自己的子民,而是认为这些人面貌丑陋,污了自己的眼睛,如此一来,不管他们说什么,皇帝都不可能认真听,说不定,还会直接把他们打出去。
金珠突然感到十分气愤,却也十分无力。
因为那是皇帝,皇帝啊……
须臾之后,金珠依然平静的问他:“那接下来怎么办呢,难道郎君你想亲自去把状纸送进宫?”
孟昔昭:“我也不能去,我去了,这事就不一样了,邱肃明可以说我是故意报复他,才请了人,编造出这样的谎言来。我做出头鸟,朝中响应的人,定是寥寥无几,你不在的时间里,我孟家和邱家已经结死仇了,旁人不愿意参与到我们的事当中来,所以要别人来提,而且最好是,别的高官的人,来提。”
这样,才能出现树倒猢狲散,多米诺骨牌一样的效应。
金珠听不懂,也想不出他说的是谁,而这时候,孟昔昭说了一句:“回去之后,你叫王易徵来见我。”
“王易徵是谁?”
孟昔昭:“就是之前跟我作对那个王司理。”
金珠:“……”
*
王司理,哦不,现在应该叫他王易徵,毕竟他的司理之职,已经被人替代了。
在听说孟昔昭想见他以后,几乎是热泪盈眶的赶到了参政府,一路上,他还想着会不会碰见孟参政,好吧,别说孟参政了,连丫鬟婆子都没见到几个。
终于来到孟昔昭面前,王易徵激动的对他作揖:“府尹大人,您终于想起我了啊!”
孟昔昭:“……”
“本府尹一直都想着你,只不过,是我担心你心里还有别的想法,所以,本府尹准备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看你究竟是想投靠我,还是想回到旧主身边去。”
王大人遭受到了开屏暴击。
他呆滞的看着孟昔昭,见他慢悠悠的喝着茶,不像是开玩笑的,王大人当时都要哭了:“孟大人,我哪来的旧主啊!”
孟昔昭呵呵:“没旧主?没旧主,你在我刚到的第一日,就敢跟我对着干?没旧主,你一个小小司理,居然能把谢原不放在眼里?若没人在背后给你撑腰,你得多没脑子,才觉得以你的地位,可以把我和谢原通通踩到脚下。要么没脑子,要么有旧主,你选一个吧。”
王易徵:“…………”
他差不多也了解孟昔昭的秉性了,他从来不干没好处的事,也不干会浪费自己时间的事,如果他真要惩罚自己,根本就不会把自己叫来,而是找手底下的人,就把自己给办了。如今把自己叫到面前,突然清算过去,怕是有别的事情。
这么一想,王易徵总算是聪明了一回,抹把脸,他把实话说了:“大人,既然大人明察秋毫,那我也就不瞒大人了。我……我确实是没有旧主,只是当初在吏部供职的时候,宗侍郎选我去隆兴府,他叫我到他近前,许了我一些好处,说只要我干得好,未来,就再把我提拔回应天府来。他想让我盯着大人您,若您做了有违律法的
事,便告诉他,可我从来都没这么干过,因为我知道,宗侍郎是哄骗我的,我一无背景,二无银钱,哪怕替他办事,也不值得他再为我大费周章,更何况,我这个司理要做十年之久,十年后,宗侍郎在哪里都说不定,他怎么还会记得我这个人呢。”
说到这,王易徵的声音变小了一些:“至于您说的,跟您对着干……我那时是猪油蒙了心,想着既然回不去了,便好好经营隆兴府那边,多争取一些地位,后来发现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我也就收心了,大人明鉴,我说的都是实话,那宗侍郎,绝不是我的旧主啊!”
孟昔昭瞥他一眼,信了。
毕竟回来这么久,他确实是没有找过其他人,一直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那个宗侍郎,也没找过他,要么是把他忘了,要么就是不知道他跟着一起回来了。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大家的目光全在被擒的孟昔昭身上,偶然分出几个注意力,也是放在谢原身上,谁会在意一个没品级的司理呢。
孟昔昭有点不懂:“宗侍郎,我好像跟他没有任何来往,他为何还要专门找上你,让你来盯着我?”
王易徵偷偷看他:“大人您忘了,宗侍郎跟林学士,是连襟。”
林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