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说什么呢?
余教授沉默着听余秋的絮叨。他并不关注国际政治,他知道柬埔寨与越南取得了抗击美国侵略者的胜利,还是因为报纸电视广播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
他高兴吗?他当然高兴。
他高兴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一个是,毕竟这些地方距离马来西亚都近。同是东南亚地区,倘若战争停止了,那么苏韵的家人也能够更安全些。另一个就是,战争结束了,国家就不用再源源不断地支援这两个国家物资。这些物资也是老百姓从牙缝里头省下来的呀。他们自己衣食都困难呢。还有一个是,作为医生,他非常讨厌战争。因为战争就意味着死亡。医生辛辛苦苦忙碌一辈子,能就百千个人的性命,那就是奇迹中的奇迹了。可一场战争下来,会有多少人送命?一颗炮弹就能毁了一位医生一辈子的心血。
可是作为经历过牢狱之灾的人,他更清楚,比起战争,清洗才是最可怕的事。有多少人可以逃过敌人的明枪暗箭,却躲不过同志在背后自来的致命一刀。
非常奇怪,这个顶着自己女儿名义的后背,说这场大屠杀,说持续了四五年的灾难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他毫无心理负担的就相信了她说的是真的。
这样的悲剧在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酥连□□不就是吗?因为农民不合作,不愿意加入集体农庄,所以就要被报复,被收缴财产,让他们尝尝挨饿的滋味。都说种田是望天收,老天爷可怜。那谁又在这场灾难当中充当老天爷的角色呢?
为了实现目标,他们不怕牺牲,尤其是牺牲他人的生命。
余秋苦笑:“有的时候我也会偶尔思考,为什么社会主义阵营会分崩离析?”
两次世界大战给了社会主义国家崛起的机会。因为战争几乎让人类历史倒退了半个世纪,到处都是满目疮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大家都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开始建设。
战争大大削弱了资本主义既有的强势地位,给了社会主义发展的机会。而历史的走向证明,人类对自由平等的追求从来没有停止过。
别的不说,二战以后席卷全球的□□思潮就能够证明人们内心的渴望。资本主义国家如临大敌,建立起属于他们的联盟,防止渗透分化他们的队伍。
可就是这样,他们仍然没办法阻止上街□□示威的队伍,没办法拦住各个国家都层出不穷的红未兵,没办法阻挡他们的年轻人高呼主席万岁,双手搭在同伴的肩膀上,一边跺脚一边大声喊“警察——狗”。
可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最后的结果却是怎样呢?最擅长搞宣传工作,号称依靠意识形态渗透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政权却倒在了自己的独门绝技下。东欧剧变,酥连解体,没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没能和平演变资本主义阵营的它们,自己先叫人家给演变了。
演变之后,他们的生活有过得更好吗?肯定的,因为全世界生产力都上了快车道,在最近几十年取得的成就压过了既往的数百年。
可真的是资本主义让他们过得更好了吗?那可未必。因为除了纵向比较以外,还得横向比较啊。
东欧她不清楚,作为不关心政治的理科生,她甚至连东欧具体有哪些国家都没搞明白过。可酥连她知道啊,俄罗斯人有多后悔酥连解体,就能证明他们解体后的日子过得有多不顺心。
曾经的龙头老大都这样,其他人的生活可想而知。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可究竟是谁骗了他们呢?他们还想回到从前吗?如果都想的话,那其实也不是难题。因为当初解体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啊。压根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压力。
他们还是留在了资本主义国家的阵营,他们怀念的是酥连,却不是社会主义政权。
为什么?因为每当他们回想起这个政权的时候,红色不仅仅是激情,伴随的还有鲜血。
□□恐怖是他们对于这个政权最清晰的记忆。他们不愿意回去,因为他们不想在遭遇相同的命运。
所有的政权都会美化自己,都会想方设法披上含情脉脉的面纱,镜花水月,让自己看上去很美。当这层面纱被揭下,露出狰狞的面目时,人们就不愿意再看第二眼了。
“我并不觉得几十年以后的世界美好。所谓的平等,是金钱是权势的平等。生而为人的公平是假的,一切都标明了价码。”
余秋喃喃自语,“美国会变成世界老大,几乎全世界都在看他的眼色。可是同样是犯罪嫌疑人,只要你有钱缴纳保释金,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获得自由。这好吗?我不觉得好。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之所以能够不断前进,是因为人类拥有语言,人类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
等到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当失去了足以制衡的力量,利益既得者追求的就不再是生产力的进步,还是如何凭借自己超然的地位,分配到更多的社会财富。
这对于整个社会发展来讲,本身就是巨大的灾难。倘若社会财富真的已经充足到人类根本不需要再创造的时候,那为什么地球上还有那么多饥饿与死亡?
蛋糕才那么一块,真正要做的事情是将蛋糕做得更大,而不是拿着塑料刀迫不及待地划下一块。
余教授看着她,轻声询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余秋摇摇头,苦涩地笑了:“我没有任何打算,我本来就是在做多余的事。”
说白了,这些与她无关。她尚且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余秋朝余教授挥挥手,起身往山洞里头走。她没有答案,她也不想再寻找答案。
这条新闻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本来就疲乏不堪的她再也没办法忍受。她不想再参与了,她想收回手脚,她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她之所以说出来,不过是因为除了余教授以外,她已经找不到人可以诉说。她以为说出来自己能够好受些。然而实际上,她依然难受。
余教授站在山洞门口,还想喊余秋的名字。远远的,大路方向先响起了田雨的呐喊:“余秋,你别看书啦,跟你说正经事呢。”
正经事就是余秋也得参与到电视剧拍摄中来。作为一部又红又专的主流电视剧,电视剧的主人公当然得加强思想学习呀。
作为学□□思想的先进分子,小田老师当然要积极帮助自己的同伴,一块儿学□□思想。
那还找什么演员啊,余秋就是现成的伙伴。连搭建拍摄厂棚都不用了,他们的山洞便是现成的取景点。
小田老师参与了一个晚上的拍摄工作,感觉拍电视剧也很有意思。她本来就是文艺积极分子,这会儿干脆直接游说起余秋来:“你也不用干别的,你就跟着我一块学习好了。”
余秋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堆人就迅速涌进了窑洞。
导演他们虽然早就实地考察过,但摄影师却是第1次进窑洞,仍然忍不住感慨:“你们可真是,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我看你们整个杨树湾都没有一个地方是住成这样的了。”
田雨却觉得窑洞挺好,冬暖夏凉,没哪儿不舒服。
她甚至跟胡杨商量过,要是将来他们真的结婚了,那就把窑洞当成新房嘛,未必非要盖楼房。等到全大队的人都搬进集体楼房了,他们再考虑自己也不迟。
反正国家提倡晚婚晚育,就算结婚了也不用立刻就要孩子。那一个窑洞够了,能够住的下。
摄影师哈哈大笑:“要是姑娘都像你这么想,那肯定不会有那么多小伙子找不到对象。”
田雨却一本正经:“那也得看对象是什么样的。不要得看人啊。你说是不是啊?小秋。”
余秋“啊”了一声,表情有些茫然,似乎压根就没有听见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