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馆后院一间待客接人的耳房内,秦管事坐于暖炕上漫不经心地拨着素瓷盏中蜷曲碧绿的茶叶,另有一半老徐娘在侧抽抽噎噎,却是季瑶的母亲杨氏。
杨氏是个三十五六的妇人,但因常年酗酒烂赌,已苍老得有如半百老妪,这样冷的天,竟还穿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冬衣,叫衣裳一衬,更显肤色黑沉黯淡。此时眼窝凹陷,涕泗横流,一见到她,浑浊而无神的眼珠子霎时涌现出光亮。
有那么一瞬,季瑶瞧见她眼里的急切时,那颗早已冷硬的心是有些暖了的。算起来,她已有七年没见到这个母亲了。上辈子,早在承明四年杨氏便因赌坊衅事被人打死,而她重生后,杨氏也一直没有归家。今天才是她们母女重逢相聚的日子。
“阿瑶!”她哑声唤,“你跟娘回去,娘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闻见那个“赌”字,季瑶心里的温情便如浮冰,一瞬散作了霰粒。她拂下杨氏挽着自己的手,冷冷讥笑,“回去做什么?”
“回去让你也卖我一通,好去那尼姑庵做暗娼么?”
杨氏大惊,憋红了脸慌张地解释:“不是的阿瑶,娘怎会卖你呢?娘可从来没卖过你!”
“你连小棠都能卖,怎么就不能卖我。”季瑶漠然转脸,看着窗上新结的冰花。她想起上辈子的上元节,她受了风寒,强拖着病体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里,去到城东的尼姑庵,赎回已叫老尼婆们打断了腿的妹妹季棠。那晚的月亮,很大。
也正是那一日,她遇见了出来观赏花灯的他。
屋中一时尴尬无比。秦管事饮一口茶,语重心长地劝:“我说季家嫂子,不是我们不放人,她如今已是昭王殿下的人,老夫岂敢擅作主张。”
杨氏却似点着了炮仗一般,突然间破口大骂,“呸!少拿那崽子哄我!秦|王府惯会哄骗女子,一个白霁一个他,都是一样货色!我家阿瑶是良籍,怎能任你们猫儿狗儿的随意送人!”
季瑶眼中飞过一抹讶色,惊讶地看向正撸着袖子一幅干架姿势的自家老娘。白霁是昭王的父亲秦王,太|祖胞弟老秦王的儿子,尊者讳,她一个乡野妇人如何能知?
“疯婆子!”秦管事气得水从鼻孔出,狠狠一拍桌子,“我敬你是季姑娘的娘,才搭理你几句,你竟给脸不要脸,对昭王殿下出言不逊!是想挨一顿板子才肯老实不是?”
他作为候馆内务管事,遇见的平头百姓,哪个见了他不小心翼翼的供着?何曾见过这等刁蛮的泼妇!何况,女儿叫贵人睡了,不是应该欢天喜地、等着鸡犬升天的么?这刁妇怎么还想将女儿要回去?
杨氏见他出言威胁,索性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又双足乱跳,大骂官府强抢民女,十足的悍妇相。秦管事额上青筋乱跳,暗给季瑶递眼色。她只好开口:“你要我和你回去,总得有个缘由吧。”
杨氏始才破涕为笑:“你妹妹病了,又想你得紧,你不回去瞧瞧?”
季瑶神色一瞬转暗。重生后,她提前赎回小妹季棠,送往城外一处道观静养,为的就是事情败露不至于连累她。但眼下,杨氏竟是这么快就寻了人回来。忆起前世小妹死时的惨况,季瑶心中尖锐一疼,“大人,还请放季瑶回家一次吧,我去看看妹妹就回。”
她是昭王新宠,秦管事自不好拒绝,便派了人送她们回去。地冻天寒的天儿,官卒们扛着铁锹扫雪开径,季瑶同母亲走在积雪里,候馆派来的婆子脚程慢,渐落在后头,远远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