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冬里泡热水澡,本应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可东海王总摆脱不掉一个念头:这不是沐浴,而是跟洗衣服差不多的清洁,换了好几次水,每次都要加入不同的香料,其中一些颇为刺鼻,逐渐变得清香。
沐浴持续了多半天,除了喝水之外,不给任何食物,东海王又累又饿,快要虚脱了,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心想,自己和王妃还没有一男半女,实在是失败。
次日午时过后,东海王被叫出去,乘坐一顶样式古怪的软轿,前去面见神鬼大单于。
“其他人呢?”东海王问,只有他一人乘轿,赵若素等人都不见踪影。
通译没在,护送者低头前行,一个字也不说。
东海王脸色微变,不管怎样,赵若素都是一种监督、一种鞭策,他不在,东海王心里更加没底。
“以死明志。”东海王小声道。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东海王已经被冻得全身颤抖不已,轿子终于停在一顶巨大帐篷前,几名奴仆上前,将客人从轿子上抬下来,送上另一顶小轿,这回行程比较短,直接抬进了帐篷里。
帐篷垫起一人多高,帷幔重重,皆由华服贵人掌管,东海王下轿,踩着松软的地毯,步步前行,肚子发空、双腿发软、心里发虚,可他仍然能做到挺身而立。
眼前豁然开朗,至少三十人同时扭头看向客人,有衣饰华丽的男子,还有戴着面纱但是并不羞怯的女子。
东海王做好了抗争的准备,目光扫过,很快落在一名中年男子身上,在一群高鼻深目的异族人中间,此人更像是楚人或匈奴人,身边没有人靠近,地位应该最高。
东海王正要开口,忽然警醒,这人不是神鬼大单于,这间屋子甚至不是正厅,而是等候召见的前室。
东海王发现自己紧张了,咳了一声,脸上挤出微笑,大声道:“有人会说楚语吗?”
中年男子走过来,其他人纷纷让路。
“我会说几句。”男子生硬地说。
“阁下怎么称呼?”
“我乃正天子堂兄,你该称我‘殿下’。”
“我是大楚天子的亲弟弟,你也该称我‘殿下’。”
男子笑了,“果然是来送死的。”
男子的轻视反而让东海王丢掉了恐惧,正色道:“我是来送信谈判的,大楚天子有话要对神鬼大单于说。”
男子脸色一变,“注意你的用词,送死者,死法有许多,你想挨个尝试一遍吗?”
有些话本应等见到神鬼大单于再说,可东海王忍不住了,担心再过一会自己心中的斗志与锐气将要消息,于是大声道:“我只知道一种死法,就是不屈而死,请你转告神鬼大单于,大楚天子开出条件:如果你们立即撤出楚地,大楚就会召回已经攻入你国的两支楚军。”
“两支?”
“一支由西域虎踞城出发,另一支一年前由海路进攻,此时已经登岸了。”东海王尽量表现得自信。
男子大笑,用别种语言说了几句,帐篷里的人全都发出笑声。
东海王心中一紧,这两个消息对敌人来说显然不是意外。
东海王默默祈祷神鬼大单于能够拒绝和谈,可事态进展偏偏不如人意,双方来回沟通了好几天,敌方居然同意接见大楚使者。
东海王别无选择,开始思考如何传递消息,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语言就不通,需要三名通译接力合作,双方才能互相听懂。
出发之前,东海王问赵若素:“你有计划吗?”
赵若素重重叹了口气,“见机行事吧。”
这话跟没说一样,东海王只好自己想主意,刚坐上马背,崔腾匆匆跑出来,向东海王道:“陛下说他就不送行了,祝你们一路顺风,能不能回来不重要,关键是一定要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
“这是陛下说的话?”东海王面露恼怒之色。
崔腾笑道:“陛下就说他不送行了,其他话是我说的,真羡慕你,有机会为陛下尽忠。”
“那你跟我一块去吧。”东海王冷冷地说。
崔腾连连摇头,“呵呵,我本事没你大、地位没你高、口才没你好、运气没你佳,就不跟去添乱了。记住,完成任务优先,就算不能吓敌军一跳,也要争取多拖延几天,好让这边征集到足够的兵力。”
东海王拍马离去,崔腾在身后大声道:“东海王,大楚就需要你这样的忠臣!”
一队十余人驰出函谷关,由各处将领接力护送,通过一道又一道壁垒,每过一处东海王都想,此关能坚持多久?守关将士现在还都是活生生的,过不了多久就将伏尸雪地,这些人心里知道吗?不害怕吗?
东海王差点开口问出来。
当天夜里,一行人入住一座小小的军营里,东海王邀赵若素共同用餐,喝了几杯热酒驱寒,东海王问:“今天早晨出发的时候,你因何长叹?”
赵若素不太爱说话,东海王笑道:“你是‘罪上加罪’,我是‘九死一生’,还有什么话不可说、不敢说?”
赵若素终于开口,“我叹陛下还是爱用奇招、虚招,指望用两条亦真亦假的消息惊吓敌军。”
东海王一拍大腿,“对啊,我也觉得此招难以奏效。”
赵若素斜睨东海王,“你不相信此招有用?”
“啊?你不也是这个意思?”
赵若素摇头,“我只说这是奇招、虚招,没说不会奏效,恰恰相反,我觉得这一招很可能激怒敌酋,楚军只要能挡住最初的怒意,这两条消息就会发生效力,令敌军士气大降,甚至发生分裂。”
“可你仍然叹息?”
“我叹息此招生效之后,陛下更爱用奇、用虚,这绝非帝王之术、大楚之福。”
东海王眨眨眼睛,他与赵若素正好相反,以为这种时候什么招数都可以用,只担心这一招没用。
“陛下为何派你跟来?”东海王疑惑地问,他是皇帝的弟弟、宿卫军大司马,起码表面上地位极其尊崇,赵若素却是一名连职务都没有的待罪闲人。
“使者当中总得有一位不怕死的人。”赵若素平淡地说。
东海王发了一会呆,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发现酒已经凉了,喃喃道:“陛下的手段真是越来越狠了,我总算明白陛下为何对得罪者时常宽容了,分明是要物尽其用,让咱们以死效忠啊。”
赵若素点头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陛下若坚持以此治国,则天下太平。”
两人都认可同样的事实,态度却截然相反,东海王嘿嘿地笑,不想争论谁对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