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可他现在却不能再说同样的话,不合时宜,并且,毫无疑问会辜负那两人的心意。

在濒死的时刻,恩奇都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算是一件兵器,一具人偶了。

他终于有了“心”,前所未有的悲伤正在那颗珍贵的心中哀鸣。

他也只能,在无尽的悲哀中,目视着埃迪远去。

从那一天起,埃迪就没有休息过。

不分白天与黑夜,永远固执地不愿合眼。

白天寻找,晚上就用他的能力,从极其遥远的远方赶回乌鲁克,如此无休止的长途奔波,远超了人类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也就只有他还能坚持。

说是去寻找能让恩奇都活下来的办法……其实也就是,宛如困兽的垂死挣扎。

找不到。

根本找不到。

唯一的“方法”,恐怕就只有恳求神收回惩罚这一条卑微的道路了。

这条路,吉尔伽美什早就想到了,但他不愿去走。

埃迪随后也知道了。

这个世界的“神”跟他所知道的神是两种不同的存在,他的神创造了他所在的世界,然后将他们抛弃,所做的事情也就是这些。

而这里的“神”与人类的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高高在上,却又不愿被人类所遗忘,总要做出点威慑一般的事情,来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埃迪来回了无数次,每一次都以尝试失败告终。他把卢卡斯留在了恩奇都身边,为的是让它能在恩奇都情况恶化的时候随时过来告诉他。

他最后一次离开,是去更远的地方寻找吉尔伽美什对他提起的不死神药。据说吃下神药的人可以就此远离死亡,得到永生。

再恶劣的环境,再困难的旅途,对埃迪来说都不是阻碍。

虽说过程着实有些艰难,但一身是伤、疲惫不堪的他还是顺利地找到了不死药。

那一刻,埃迪的眼睛亮了亮,刚露出轻松了些许的笑容。

他弯下腰,要去摘下不死药带回乌鲁克,可在中途,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噶……”

“……”

“噶——”

“好了,不要闹了,卢卡斯。我知道了。”

直起身时,埃迪的动作很慢。但之后,回程的速度却是最快的,他一刻都不能耽误,哪怕双腿像是灌了铅,从心底升起的疲意从几天前就在侵蚀他的意志。

他赶回来了,没有带回不死药,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冰冻的效力已控制不住泥土做成的身体溃散的速度,埃迪破门而入,看到的就是站在床边垂首不言的吉尔伽美什,还有,就躺在床上的恩奇都。

埃迪径直走了过去。

他想要离恩奇都更近一些,于是,便跪在了恩奇都的床边。

他是一柄永不藏锋的利刃,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程度,也就是在他曾经追求过、而如今已成挚友的人的身前跪下。可即使如此,他的背影仍旧没有丝毫的弯曲。

“恩奇都。”埃迪最后一字一顿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死亡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

他慢慢地握住恩奇都的手,将已经布满裂痕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边,黄金眸被从头顶落下的阴影蒙住,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只能听到声音:“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死吧,也就没办法体会到你现在的感受。”

“不过,没关系。”

“为了你,为了我曾经追求过的你,为了我将用此身永久铭记的挚友……!!!”

其实,这时的恩奇都还能听到声音,也还能用自己的话音来回应。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在心中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果然是笨蛋啊。不管是我,吉尔,还是我们两人都不自禁被吸引的这个男人。

如果在不久之前,他放弃自己的高傲,顺势接受男人的追求,情况……应该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吧。

但世事没有“如果”,恩奇都更不会放下骄傲。

他心怀对自己的遗憾,同时,又不得不满溢起对挚友的祝福。

男人以前说过的那个词,在这里可以用上。

“——”

埃迪的眼睛突然不自然地睁大了。

恩奇都没有挣开他的束缚,却用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脑,用最大的力气,将他按向了自己这边。

眼中似是荡起了些微波澜,但那些波澜并不柔和,反而,更像是风雨席卷的海浪,传递出与平日的他全然不符的侵略感。

亦或者,想要“得到”什么的欲望。

恩奇都用这样的方式吻住了埃迪,让男人在极大的震惊下一时忘记做出恰当的反应。

不仅是埃迪,连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吉尔伽美什也呆了,望向这边的眼神诡异之中,还浮出了他本人都未曾察觉的心结。

——从这一个结果来看,至少在此时,是我赢了啊。

啊啊……

就当做,他最后的“坏心眼”吧。

受地域位置的影响,这片区域的气温向来偏高,人们的衣着自然也以清凉为主。这一点,从乌鲁克城内的人们的打扮就能看出来。

太阳此时便明晃晃地挂在天边,四周看不见的空气都像是被热量融化,光线也显得隐隐有些扭曲。

然而。

就是在如此高温、所有人都是轻装上阵的极端情况下——

还有一个银色头发的男人,外面是看着就很厚实的披风,披风底下,竟然是皮质的黑色上衣、长裤、长靴。

暂且不说他的打扮与这个时代严重格格不入,就看这一身厚重严密的行头……

订阅率不够就比如……此时,此刻。

莹莹如玉的月光轻拂下来,却并没有如平日那般柔软,可能与气氛有些许关联。

这两名挚友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些许奇怪的痕迹,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肯定不会争吵,更不会就自己的发现多说什么,自是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恩奇都缓步走了过来,先是看了看四周摆了一地的空酒瓶,最后,才蹲下来,离得更近一些地打量起趴在吉尔伽美什身上已经醉死过去的埃迪。

“喝得可真多啊。”

他倒是把之前吉尔伽美什没来得及做的事情给做了。

神色已经冷淡,没有多余的变化,但却伸出一根手指,在某个即使喝醉也沉浸在自己居然被拒绝了的郁闷中的男人的脸上,轻轻戳了一下。

脸颊的稍稍凹陷虽然是个很细微的细节,但按照常理,埃迪就算睡得再死,也会在第一时间警觉地醒来。

他的警惕性很强,这也是他从不畏惧什么突发情况的原因之一。

然而,这时候,他没能醒得过来,只是在睡梦中哀叹了一声——唉,恩奇都啊。然后,嘀咕着歪了一下头,直接滚到被他当做睡垫的王的腿上接着睡觉了。

吉尔伽美什挑眉,可就算是抓着这个也太不客气了的家伙的头发,要把他扯起来,也没能把埃迪弄醒。

“警惕性”似乎不见了。

根本原因,其实很简单。

就像恩奇都曾在心里低语的那样——

“轻而易举地赋予本王如此强烈的信任。该说他愚蠢,还是单纯?”

内容似乎是不满,但实际上,吉尔伽美什显然是用相当满意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

“口口声声说要和本王痛饮到天亮,结果天还没亮呢,这家伙就自己醉过去了。”

“那你肯定没有他喝得多,吉尔。”

恩奇都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同时垂下了眼睑,不知看向了哪里:“你们的酒量我是知道的。真是的,怎么可以看着他自己把自己灌醉呢。”

“少来维护这个笨蛋了,恩奇都。”吉尔伽美什回了他句式差不多的话。

恩奇都暂时没有再接话。

身着白袍的少年重新站了起来,沐浴在月色中的身姿比那淡淡的光华还要柔美。再坐下时,他就席地坐在了挚友的对面,中间隔着王又一次取出的酒樽。

最先兴冲冲地提出要喝酒的那人还是把王尊贵的大腿当做枕头,此时正安然地睡得更香。

这一回,换成恩奇都和吉尔伽美什对饮了。

在此之前,和抛下胜负之心来一场的比试一模一样,他们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喝酒。

但情况相同又不同。这两个相互知根知底的挚友此时却异常地沉默,连中途随口提及的几句闲聊都省去了。

吉尔伽美什不喜欢这样的沉默,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最终率先打破沉默的人,却是恩奇都。

这向来冷心的人,只在挚友和喜欢的事物面前能够稍展柔情的恩奇都啊,他为挚友空掉的酒杯盛满琥珀色的酒液,却也在同时轻笑。

“吉尔,你很喜欢他呀。”

吉尔伽美什的手指略有一刻停顿,虽然在下一刻他就微微抬眼,脸上的神色是对恩奇都突然说出此话的疑惑,还有几分无意掩饰的傲然。

“虽然比你差了一些,但就朋友而言,这家伙还算不错——若是再给出更高的评价,他可是会得寸进尺的,暂且就这样吧。”

王的嘴角上翘,同样不吝于将笑意显露。恩奇都把挚友的表情看在眼里,道:“那就好。”

“我和你的感觉是一样的。”

不知怎么,恩奇都又说。

等到吉尔伽美什终于变得古怪的目光望来之时,看到的就是挚友比方才还要真心实意的微笑。

这抹笑容可胜过世间最美的宝石的光辉,若是映入某个尝试着追求他的男人的眼中,想必定能留下难以抹去的印记。

这一番对话,在很早之前就出现过。

便是他们深入芬巴巴守护的杉树林,一齐见到埃迪的那日。

恩奇都对吉尔伽美什说,他与他的感觉差不多,他也挺喜欢他,只因为他是一个很有趣,也十分任性的人类。

对话的内容相差无几,可其中蕴含的意思,还是相同的吗?

好像——

‘有些不一样了。吉尔,你也察觉到了吧。虽然,你只是察觉,还没有深入地意识到那代表着什么。’

这一次,恩奇都想要将轻叹藏在了心里。

“我要以最认真的态度,与你来一场真正的竞争了。”

一字一顿,话音落定。他明明还是在微笑,可坚定跃然于清澈的眸子深处,反而透露出了他绝不会妥协的强硬意志:“做好准备了吗,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先是惊讶,随后放声大笑,赤眸中掠起的是同样不容挑衅的高傲。

“听不懂你在指什么……不过,恩奇都啊。”

“即使对手是你,本王,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

……

埃迪醒来之后,险些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断裂。

酒虽然是个好东西,但每次宿醉过后,都会让他的头痛上一阵。

那股疼痛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过一会儿就好了,只是有点晕沉沉的感觉而已。

哦,记忆回来了。

他先想起来的是昨天——不对,是前天?还是更久之前?——因为被恩奇都拒绝,拉着吉尔伽美什喝酒的事情。

可睁开眼,埃迪不仅没看到酒局的残骸,连吉尔伽美什也没看到。

“什么啊,笨蛋王居然把我丢在这儿自己跑了。”

他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倒是没想过要找不够哥们的笨蛋王算账。

但是——

走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