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可言,更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
笼门被猛地打开,迅疾的黑影如狂风般掠过,几乎无法捕获到身形。
然而,年轻王子的动作同样敏捷。他在刹那之间抓住了挂在马的脖颈之间的缰绳,被神骏拉扯了出去,根本无法稳定住身体。
神骏在皇宫中横冲直撞,下一刻就冲出了皇宫的正门,穿越外层的官员住宅区,卫兵根本追赶不上。
向后倒退的疾风在此时变作一道道利刃,毫不留情地在没有任何遮挡的皮肤表面冲刷。
即使事先就有了心理准备,奥兹曼迪亚斯也没想到这牲畜的速度竟然这么快,双脚已经被拖到了地上,还在不停地因为方向陡转而反复颠簸,想来肯定碰撞出了无数伤口。
“可——恶!”
奥兹曼迪亚斯拼命拽紧缰绳,顶着刺骨的寒风睁开眼,从紧咬的牙关边漏出绝不放弃的执着。
“想把我甩开是么,那就……”
他猛地一撑,竟是抓住神骏从房屋边缘经过的机会,抬脚在墙壁上借力,顿时间翻身跨上了神骏的背脊。
这算是他的小小进步,但在颇为严峻的方面,就成了彻底激怒□□黑马的导火线。
一时之间,没给出任何适应的空隙,那几乎要把人全身的骨头都抖散架的颠簸加大程度后又到来了。
奥兹曼迪亚斯险些真的被甩出去,他从马背滑下,狠狠地撞到了墙上,但好在还是没有松手。
这时若是叫旁人来看,绝对认不出来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褐发少年是高贵的王子——啊,前提是,不能看他那双因为愤怒和同时有斗志燃烧起的眼睛。
“给我——停下来!”
经过短暂的思索,奥兹曼迪亚斯放弃了爬上马背的计划,转而生出了一个很是疯狂的念头。
他要让自己踏于地面,用最为直接也最为纯粹的力量,来强行阻止黑马继续向前奔驰。
然而。
就当他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和疾风一起猛灌入耳的杂音稍稍清晰,却带来了让一时兴奋的王子不得不冷静下来的讯息。
原来,在毫无察觉的时候,黑马已然拖着他跑出了住宅区,眼看着,就要闯入人流最为密集的闹市——
“什么声音?”
踏踏踏,踏踏踏,凌乱而沉重。
“有什么过来了……啊、啊啊!”
这时,已经有人发现了异样。
他们也看不清黑马的全貌,只觉得有一道漆黑的影子气势汹汹地冲来,刮起了让街边垂挂的布帘猛然翻卷的狂风。
先前在街上嬉闹的孩童恰好跑到了街头,不出几秒,就要猝不及防地被那黑影碾压于脚下。
孩子们反应不过来,大人们也呆住了。
闹市中的平和气息似乎就在这一刻猛然凝滞。死寂,然后是震耳欲聋的尖叫。
奥兹曼迪亚斯也在这一刻愣了半秒,不过他回神得很快,眉间浮起一抹阴翳,当下就要按照方才的想法,竭尽全力去拉住这匹发了疯似的狂奔的黑马。
在他再度攥紧缰绳之前,距离马首最近的地方,除了那几个呆滞得不知跑动的平民孩子,还有一个人影。
那人影被足以将全身覆盖的斗篷遮掩着,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可是,当黑马嘶鸣着冲撞而来,却在刹那间产生了对比——仰首后将近两米的黑马足以在高度上睥睨绝大多数人类,而到了这个人身前时,竟然显得没有多么高大。
奥兹曼迪亚斯看见了这个人。
也就因此,他又愣了一下,让自己的动作稍顿。
这本是致命的错误,可是,料想之中的惨剧却并没有发生。
“…………嘶!!!”
似是夹带着痛苦的嘶叫,就在极其近的距离内回荡。
奥兹曼迪亚斯只觉得自己的眼前花了一花,身子也翻了一个转,双脚倒是真的落在了地面。但是,他的屁股也落地了。
一大片阴影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有一个人,只用单手就掀倒了发狂的烈马。
在将狼狈地挂在马身旁的少年接下,丢到地上之后,这个人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往自己的身后看。
被吓傻了的孩子们被他挡在了后面,此时,迟了太久的泪花刚好落下,哇哇的嚎哭声也来了。
“哭什么,胆子大点儿。”
这个人开口,是属于男人的低沉的嗓音,语气稍显冷淡。
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哭得我头大。”男人微微皱眉。
他虽然这么说,但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凶,反而因为他随后的动作,而额外增添了一丝宽和来。
他拍了拍那几个孩子的头:“回去吧,以后不要闷着头在街上乱跑。”
“哦……谢谢……谢谢叔叔!”
傻孩子们终于不傻了,迈开腿,颤颤巍巍地一头扎进人堆里。
大抵对男人而言,这件无意间撞见的事情已经算是解决了。他不管瘫倒在地的马,也不管被他顺手拎下来后就彻底忽视的少年,转身就要走。
“你——”
那少年却是突然了开口。
在男人回头教训孩童的期间,奥兹曼迪亚斯就看清了他的脸。
属于斗篷一部分的兜帽陪伴着转头的动作掉了下来,同时滑落的,还有悄然洒下的银发。
那抹银色映入眼中,就像静谧的夜间倾撒入人间的月光。
奥兹曼迪亚斯起初这么想,可随后,这个可称静谧的念头就被他自己下意识地推翻了。
若那银发是月光,就不可能轻易攀爬上眼前此人的面庞,更不可能在印在侧颜之上的金眸前大胆地摇曳。
太强了。
这个男人,居然单手就能将十几人才能勉强制服的烈马掀倒在地奄奄一息。
奥兹曼迪亚斯的眼里,先前因为出乎意料而淡下的光芒竟又闪烁了起来。
他完全没有被就在自己眼前展现的强悍折服,硬要说的话,他的关注点完全错了。
他其后看见的是男人的眼睛。
耀眼得刺目,常人根本难以与之对视的金色——与他同样的眸色。
在这片肥沃的土壤上,谁人都知道的王子奥兹曼迪亚斯,有着独一无二的黄金眸。
如今,因为少年的意气风发,这双眸子里虽然还没有盛满令他人畏惧的凌厉之色,但也成为了不同凡响的象征。
奥兹曼迪亚斯没想到会有人和他的瞳色相同。不过,让他一时忘记开口的重要原因还不是这个。
哦,是这样啊。
银发金眼的异国人,突然出手抢走他风头的异国人,竟然让他,奥兹曼迪亚斯,灰头土脸地跌坐在地上的异国人……
实在是气愤。
实在是心绪沸腾。
实在是——忍不住,大声地喝道:
“你,给我等一下!”
视角暂时转到另一边。
埃迪漠视了所有或是畏惧或是震惊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刚到达这个城市,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自然不想再在这里耽误,方才那些小事还真的没放在心上。
但是,貌似有路人不仅放在了心上,还耿耿于怀,非要叫住他。
“?”
埃迪淡漠的视线转了过去,便看到一个灰头土脸、身上衣服基本都被扯破了的傻小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看在你制服了连我也暂·时没能收服的烈马的份上,我原谅你的放肆,但——”
埃迪:“小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小子”:“……”
“我要挑战你!!!”
埃迪:“……”
这小子,刚刚被他摔一下,难道摔傻了?
他还急着去找住处呢,没工夫搭理路人。
然而,正欲离开时,他的目光扫过少年又是灰又是青紫摔伤的脸,竟从似乎似曾相识的眸子里看出了有点意思的东西。
“哦?”
他挑眉。
忽略狼狈的外表,这小子,有豹子一样的眼神啊。
虽说是一只牙齿都没长起来的豹子。
“挑战我么,你确定?”
“当然!以我奥兹曼迪——”
以法老之子的名义发出的某个誓言还没说出口,就被迫中途断绝了。
埃迪:“好吧。”
不想浪费时间的他,漫不经心地抬手,在眼神不得了就算了、居然还敢跟他撞颜色的豹子小子的额头上弹了一个脑嘣。
砰!
啪嗒轰!
好——飞出去了,走人。
……
于是。
埃迪与某个未来法老王的初相遇,便是以法老王连名字都没说完,就被一招秒杀而告终。
第二十三章
“你现在这个样子,看着也不赖啊。”
“是啊,还算不错。难道你以为,会看到一个奄奄一息躺在这里的干枯老头子么?”
这是他们时隔数十年后的第一次对话。
若是记性好,还能够想起来,在几十年前,似曾相识的台词就曾经出现过。
只不过,说出第一句话的人是吉尔伽美什,现在就换成了埃迪。
“来之前确实是这样想的。”
“哧,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啊。”
真不巧。
他们两人的记性都很不错。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吧。
埃迪把吉尔伽美什傲慢自我的模样记得相当清楚,本还想着要是看到一个连气都喘不上来的老头子,他还怎么好意思开他的玩笑。结果还好,吉尔伽美什有神的血脉,即使寿命终结,容貌也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
连神态都没有变化。
刚进来,刚看到他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被岁月侵蚀的味道。他闭着眼,似是在熟睡,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得到,在那依旧年轻俊美的面容之下,是一个慢慢地苍老了起来的灵魂。
但是,等了回来。
年迈的王睁开眼,看到无声无息潜入王宫,来到王的寝殿的这个狂妄的男人时——他笑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安宁与疲倦被尽数敛去,这个微笑起来的王,用让人畏惧的赤色双瞳将男人的身影烙印在眼中,竟又变成了曾经那个霸道又不讲道理的家伙。
这样也好,倒是跟埃迪的印象对上了。
王看着埃迪走过来,他越走近,王的双眼就越加炽烈。
最后,男人毫不客气地往王的床边一坐,王也就顺其自然地开口了。
“我听说了,你又降服了几只捣乱的魔兽。”
“啧,也没什么,在路上恰好碰到,顺手就解决了。”
“在外面游荡了这么多年,真服你有那份耐心啊。”
“我哪知道那些神一声招呼都不打全消失了,一点影子都不留……啧,气死了。那个伊什塔尔是不是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那女人差点被你杀掉,怎么可能还有脸出现呢。”
一句接一句,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后,最是寻常的叙旧。
吉尔伽美什自然也还记得埃迪当时的样子。
跟现在没有多少变化,不止是外表,还包括气势。
与外表不变、内在仍无法抵御岁月侵蚀的自己不同,这个男人啊,是真的没变。
什么时候看到他,第一眼注意到的都是他的眼睛。
然而,就像是正午时分直视那正当夺目的太阳,看到了他,就免不得被耀眼的阳光刺伤双眼。
虽然几十年间再也没有见过,但吉尔伽美什显然知道埃迪都做了什么。
他先回到了埋葬卢卡斯的那片荒漠,找到他的鹰的骸骨。
然后,他安心地睡了过去。
十多年后,醒来,便是漫无目的地流浪,斩杀魔兽,他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变强。
有许多次他都路过了乌鲁克,王也因此听百姓说起,有一道孤独的人影站在城墙上,遥遥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就消失了。
真是的。
一晃而过,居然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王从来都没有想过,埃迪不会再回来。
说他高傲也罢,说他自信也罢——吉尔伽美什早就笃定了,埃迪一定还会回来。所以,他也只是偶尔才会想起这个男人。
对了。如果保持现在的气氛,他们还能够继续心平气和的聊下去。
但吉尔伽美什偏偏要打破这份安宁。
“还不打算留下么。”王坐了起来,动作颇为缓慢,但话音却很是轻松。
“你是一个不能被逼迫的男人啊,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你又比你自己想的心软多了。这一局,算是我赢了?”
埃迪:“赢个屁。”
“你不要搞错了,要不是听说你小子病得要死了,我才懒得搭理你。”他抬手,作势要给某个还对自己怀着那心思的混蛋一拳头。
吉尔伽美什唇角还含着笑,即使拳头到了眼前,也是一副“本王就不信你揍得下来”的模样,真是傲慢得不行。
埃迪还真的揍下来了。
只不过,拳头变成了手指头,他又把才坐起来的吉尔伽美什摁回床上躺着,在那王高贵的脑门上留了一个通红的指印。
摁完,埃迪双手环胸,斜斜地望下来:“我是决定留下了。”
“但说的是留在这个世界。”他语气淡了下来,暗含警告:“吉尔伽美什,我的意思跟你要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吉尔伽美什:“……唔。”
不得不说,敢这么对他的人,这个世上就只有埃迪了。
王还是没有生气。
他轻笑了一声,在时间流逝间,眸子里的神采竟显得暗淡了下来。
这也是无可避免的,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此时的他已然抵达了弥留之际。
“我得到了许多种材料,从中找到了最坚固的,做成了天底下最坚固的锁链。”
吉尔伽美什突然开口。
“结果还是不行啊。”笑意没有抵达眼中,可他还是看向埃迪,“就这种程度,还是锁不住你。不过,就算是现在,我仍旧不打算用我本来就有的那道‘锁’。”
埃迪皱眉:“什么?”
吉尔伽美什轻哼一声,说出了一个词。
埃迪的表情顿时变了,一时呈现出怒意。但快要发作之时,他又强行地忍了下来。
——天之锁。
那是彰显王的挚友恩奇都的存在及地位的重要之物,也是恩奇都的象征,作为王最喜爱的武器,他曾用其束缚住天之公牛。
埃迪自然见过天之锁,但却不知道天之锁的真名。
天之锁,enkidu,也就是“恩奇都”。
按理来说,天之锁是对神才有作用的武器,神性越高,越是难以挣脱,埃迪身上没有一点神性,天之锁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可吉尔伽美什还是说,这是唯一能锁住他的锁。
这说得一点也没错。
那条锁链,是恩奇都的化身——所以埃迪才会在听完那句话后突然愤怒起来。
虽然他很快就冷静了。
“故意激怒我有什么好处么。你这家伙,难道真的想要被我揍?”
“以后再说吧。”
“……”
埃迪一愣。
这么轻柔的话,竟然会从吉尔伽美什的口中说出来。
王躺下去后,已经再度闭上了眼。
埃迪出现时在他身上重现的锋芒在这时渐渐地褪去,那有点晦暗,死气沉沉的阴影似是要攀爬上王静谧的面庞。
虽然他还在轻描淡写地说:“我累了,所以就下次再说。”
——在你下次再回来之前,我一定会找到能把你留下的锁链。哦,如果可以的话,再跟那个坏心眼的恩奇都见一面,找他算算账也不错。
埃迪沉默了。
他垂眼看着吉尔伽美什,此前还残留于心的气愤终是无可奈何地散去。
离开乌鲁克,在外耗去几十年,是他自己早就做出的选择,跟吉尔伽美什那突如其来——咳,总之把他吓了一大跳的告白没有关系。
他只是没想到,向来没有多少耐心、更难以想象会对什么人心生特殊感情的笨蛋王,过了这么久了还对他耿耿于怀。
而且……
“去你的。”埃迪骂道:“死了都不肯放过老子?”
吉尔伽美什没有回话,但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埃迪彻底地拿他没办法了。
时间还在无法阻止地流逝,寝殿内,连呼吸的细微声响都越来越微弱,到了近乎消失的地步。
最后,再响起来的,是男人的一声叹息。
先是恩奇都。
接着,又是吉尔伽美什。
“……算了。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
他伸手,拂开了似在闭眼安眠的王的额发。
又有阴影落在王的身上,却是男人俯身,他的嘴唇贴在了吉尔伽美什的额间。
“在我的家乡,就用这个动作表达对家人,朋友的祝福。”
“就算你是个不听人话的混账,我也要祝福你。”
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轻微的触感,一落即散。
他又摸了摸吉尔伽美什似乎也有些暗淡的金发。
阳光被他的背影挡住了,可是,安然睡去的王看不见,他此时垂落的目光里,浮现出了曾经也出现过的淡淡柔和。
“睡吧。”
“乌鲁克的王啊。辛苦了这么久,你总算,可以休息一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