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心里甚至有些快慰,跟随自己的人越少,就意味着要他承担的责任越少,要求他做的事情越少,他就有更多的自由,可以由着自己的性情去做。
他想,自己这一辈子,似乎一直活在别人的要求里,爹爹活着的时候爹爹要求,爹爹不在了弟子们要求,现在连弟子也大多不在了,但无形的要求还在,他要回家,要把爹爹安葬,他不能一走了之。
什么时候,他的每一天才是他自己的?他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残忍的想法,隐含着对死者对蒙大哥的幸灾乐祸式的背叛,所以闪现这个念头时,宇文燕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往四周看看,害怕有人窥破自己的想法,等到发现其他人都顾自默默行走的时候,他才嘘了口气。
他告诫自己,死的人多了并不是一种解脱,而是意味着你要担起更大的责任,既要对生者负责,也要对死者负责,要以血偿血,给他们报仇,因为他们是你的兄弟,是为了你和你们的快哉山庄而死的,为了护送你父亲的棺椁而死的。
想到以血偿血,他似乎听到刀剑铿锵的声音,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他轻声呢喃着:“骑了马提了枪,走遍天下是家乡,唉。”
气血上涌,他在马背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等他抬起头,看到一双关切的目光正注视着他。
“蒙大哥!”他差一点叫出声来。
然后看清吕不空围满胡须的脸,他笑了一下。
他从腰间取下一个酒壶,灌了两口。现在已没有人跑前跑后替他送酒了,剩下的五个家丁小心地护卫着载棺椁的马车,谁也分不开身。他把酒壶递给吕不空。
“喝酒,喝酒!”
吕不空接过去,也是猛灌了两口。
两个人在马上递来递去,一壶酒很快就喝干了。
吕不空把酒壶随手一扔,两个人在马上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震得路旁树上的残雪,纷纷往下落。
雪停的时候,宇文燕一行已经冒雪行走了一天。
今天早上,宇文燕起来一看,雪终于停了,不由地舒了一口长气。
这漫漫归途终于又可以继续下去,早一天返家,就早一天摆脱这排遣不散的烦恼和忧愁,苦难和悲伤。
无论如何,家总是飘零的人有意无意会想起来的最后的归宿和温暖,不管那个家里还有什么。
原先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过乌龙庙一番变故,只剩下零零落落十几个人。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没有死没有逃的也疲惫不堪,麻木不仁了。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死亡之前那一段漫长的无可奈何的时间。
临刑,是死神对生命的戏弄。
你明知道死亡尾随在你的左右,睁着它幽深的眼睛,惨白的獠牙,死死地盯着你,随时都准备伸出它的巨口,一口把你吞噬。
你吃完早餐放下碗时不知道自己午时还能不能再抓起碗,你看到前面遥远的村落和山涧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到那里,不知道即使到了那里,那里又有什么正等待着你。
你骑在马上款款地行走,每一步都向死亡靠近,死亡就象空中无形的空气,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你吸进去吐出来,你躺下身子眼皮就合上了,但是你却睡不着,你害怕死亡就在你睡着的时候,从你的体内抽去生命。
你以为你是不怕死的,你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说大不了我和你拼了。
只有等到现在夜深入静,你独自面对四周无边的黑暗,面对你自己在黑暗中,怔怔地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你不寒而栗,这才知道活着有多么美好。
每一点细微的东西都会不由自主地落进你的脑海,你会想起某年某日某人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想起很久以前一张陌生的脸孔鄙夷地瞥了你一眼,想起一枝花被你的手抛落时缓慢安详的姿势,一个人擦肩而过时随意地回头看了你一眼,一滴水滴进陶罐里的沉闷空落的声响。
你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又那么遥远,你伸出手去想抓住它们,然后在一瞬间,你心底有一种深切悠长的叹息说完了,完了。
这一切都注定和你相隔遥远,你甚至都不能确定这真是你的经历,还只是你的想象,你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死不是可怕的事,一柄剑突然削过你的颈项,你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不知死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你最后一眼看到鲜血在眼前飞溅,死这时是一种荡气回肠的淋漓和快意,你死了,一切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