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不爱薰香,玉瑶公主靠近的时候,却能闻到她指间带着一点淡淡的荷花的清香。
多半早起娘娘让人采了荷花来插瓶。
宫人们头上都簪了花,腕上、衣襟上系着彩线所编的丝绦,妆饰一新,脸上带着笑容。
这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宫人们能快活的日子。往清风台去的路上,玉瑶公主看见池边的树上拴着不少彩绳。
甘熙云陪在她身边,小声同她说:“这些彩绳说是为了向织女求聪慧和手艺,其实多半都是为了求赐美满姻缘的。”
玉瑶公主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
“在鄄州的时候我听人说的啊。说要是把彩绳、香囊、针线这些挂在桃树上,就有求姻缘的意思。”
玉瑶问她:“你求了什么?”
甘熙云怔了下,轻声说:“我求的是国泰民安。”
玉瑶公主眨眨眼:“你没有求姻缘吗?”
她这话并不带什么挪揄取笑的意思,甘熙云也知道公主还没到那个年纪,问这句话多半也是好奇。
她没有求姻缘。
其实预备好香囊,对着空白的纸条她愣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要写什么。
求家人平安吗?她连家都没有了,那些人也算不得家人。
求富贵,求姻缘吗?
要真有那么灵验,求什么得什么,那人间哪来这么多不如意的事?
所以甘熙云最后写的确实是国泰民安四个字,让宫女代她系在了树上。
到了清风台,谢宁牵着玉瑶公主的手缓步走进殿门。
殿中已经没有安坐不动的人,连慎妃和谨妃在内,所有人都起身见礼。
殿中人不分品阶高低,俱都簪了花。花香脂粉香头油香混在一起,这一片混浊的气味儿可不让人觉得愉快。
谢宁得有好久没出来应酬,今天也是只打算坐一坐露个面就回去。
来了之后她才发现今天难得的是谨妃居然也把玉玢公主带来了。
隔了好久没见,玉玢公主倒还是谢宁记忆中的模样。
一样瘦小,一样病容满面。哪怕谨妃给女儿穿戴打扮的再精致华美,也无法堆出好气色来。
看谢宁打量玉玢公主,谨妃与有荣焉,略提高一些声音说:“玉玢这些天身子好多了呢,正好今天女儿节,也带她出来散散心。说不定等秋天凉爽的时候,就能同玉瑶公主一块儿去云光楼念书了。”
这话说出来,旁边当然有人附和赞同。谨妃听着别人这样说,脸上更觉得有光。
可其实照高婕妤她们来看,玉玢公主这模样真称不上精神。实在不能怪大家心眼儿窄,贵妃身边现有一个明证坐着哪。玉瑶公主那玉雪可爱,伶俐聪慧的模样儿,再跟玉玢公主这病恹恹的样子一比,谁也不能昧着心说玉玢公主这样能算是好。
就连谨妃自己,刚夸过自己女儿,再一看玉瑶公主的模样,也觉得心里一沉,象被什么东西压上,堵上了一样,连喘气儿都不如刚才那么顺当。
想想以前,在后苑时他一个人独居半个院子,这种夏天里头也十分凉爽。尤其是傍晚时分,把南北窗一起打开,风从屋子里穿过。
可周禀辰一点儿都不后悔。
很久以前,他还和七八个人挤在一个通铺上,那样的屋子潮湿阴暗,只有很小的一扇窗,夏天的时候一起身,席子上面就留着一个清晰鲜明的印痕,那全是身上出的汗渍。
那时候最盼望从那屋子里搬出去,远离那卑琐的一切。
想来其实他没在那样的屋子里住多久,好象也就一年多不到两年吧,他拜了师傅,就从那屋里搬出来,住到了师傅的屋里。
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过去的事情来了。
其实搬离那间屋子的时候,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兴。搬到师傅屋里之后,他几乎没有一夜是敢合眼的。师傅一动他就警醒过来,他那么精心的伺候,无论是端茶倒水还是捶腿揉腰,都丝毫不敢敷衍。白日里他也战战兢兢,唯恐被人算计,被旁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好象打那个时候起,从前渴望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精美的食物他尝不出来是不是好吃,宽敞的屋子对他来说反而会夜不安枕。
有人说太监不算人,周禀辰第一次听的时候心里难受的很,可是后来他觉得人家说得对。
太监不光身体残缺,过的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天长日久,他觉得自己也不算个人……倒象……
象是什么呢?
他也说不上来。
就算将来能出宫,他也不知道出去了之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周禀辰有时候看着胡荣他们,感觉就象看着年轻时的自己,眼神显得很温驯,但关不住胸中的野心。
他也是打那个时候过来的,怎么会不明白他们的所思所想呢?
周禀辰洗漱过躺了下来。他心里装的事太多,每一桩都不能够马虎。
把这些事一一在心中过了一遍,周禀辰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方尚宫那安详的面容。
他知道方尚宫一定隐瞒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周禀辰不敢冒贸然吐露一个字,更不敢往那深处去猜想。
只是在心里这么转一转念头,他背上就又冒出了一层冷汗。
女儿节那天是个半阴天,可是宫里处处欢声笑语,这是一年里难得的宫人们能轻松快活的一日。玉瑶公主早早起身,一睁眼就看到帐子外头的小几上摆着一盘还戴着露珠的鲜花。
郭尚宫笑着领人过来服侍她梳洗,命人将新做的宫装展开来给玉瑶公主挑选。
好几件新衣,看得人眼花。
玉瑶公主指着那件粉紫色的说:“这件吧。”
郭尚宫有些意外,她本来以为玉瑶公主会挑那件大红色。这红色多正,多浓啊,玉瑶公主喜欢鲜艳的颜色,针工局的人在那件大红色的宫装上花费了更多的心思和力气,可是没想到玉瑶公主却没挑中。
郭尚宫轻声问:“公主不喜欢这件红的?”
玉瑶公主抿嘴一笑不说话。
郭尚宫也没有再多问,服侍玉瑶公主更衣。因为衣裳颜色与原定的不同,所以连头发也得重新梳过,发饰也要更换。
粉紫色这件也十分别致,蝶翼似的宽袖,层层叠叠的荷叶领,看起来恍如一只翩然飞来的蝴蝶一般。
郭尚宫替她系玉玦,抚平裙角,起身来退了两步,由衷的赞了一句:“公主天生丽质,穿什么都一样好看。”
玉瑶公主转过身来,向着镜子走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