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谈写作(二十七)《复式悬念(非原创

小说,尤其以故事擅长的武侠侦探类小说,都要设置和利用悬念。然而其间成就的高低上下,却不可以道里计。中国古典小说常用悬念,担较多用在两回之间或故事中间,这与说书人吊听众胃口有关。金庸的悬念是近代小说家的用法:不仅用在故事中间,更用在小说开头。《侠客行》、《天龙八部》都是一开头就进入矛盾,令人关切。《笑傲江湖》更是一上来就有异常紧张的场面:福威嫖局的少爷林平之与人斗殴,在被迫无奈杀死一个姓余的四川人之后,当夜,漂局里就不断死人,一个个嫖师被人杀死,而且全身没有一点伤痕。全嫖局竟接连死了二十多人。敌人在地上写血字:“出门十步者死!”一片恐怖气氛。总嫖头林震南解剖死者尸体,才发现对手原来是青城派高手,使用了很厉害的“摧心掌”:能在不伤皮肤外表的情况下,把心脏震成许多碎片。林震南夫妇在这种情况下只得弃家外逃,很快就被青城派抓了起来,只剩下少爷林平之被人救出后逃走。小说第一章就摆出了一大堆悬念:林家嫖局这种悲惨局面的出现,到底是怎么回事?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林平之逃走以后结果又怎样?他能够在将来练就武功,报仇雪很吗?——这一些悬念促使读者迫不及待地要读下去,想了解事情的究竟。而在故事展开的过程中,原有的悬念尚未完全解开,小说作者又制造和安排了一连串新的悬念:大名鼎鼎的衡山派高手刘正风金盆洗手,想摆脱江湖上的是非,却受到嵩山派等五岳剑派的坚决阻拦,甚至刘正风全家都会被杀,这到底因为什么?华山派大弟子令狐冲救了遇难的小尼姑,自己身受重伤,几乎性命不保,为什么还有人要中伤他?等等。这样一环紧扣一环,使读者不得不紧张地读下去。所以,善于设置悬念,是金庸小说在情节上的一大特点。有的作品直到结束,悬念还保留着。有读者问金庸:“《雪山飞狐》中胡斐那一刀究竟砍下去没有?”金庸笑笑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金庸似乎还特别善于通过突然转折来提出悬念。《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谢逊等历尽艰险,好不容易从海外乘船将归,一夜之间情况忽然变化:屠龙刀、倚天剑突然不见,赵敏与波斯船亦已亡散,张无忌、谢逊都变得虚弱无力。这是情节上突如其来的一次重大转折。究竟是谁盗去了屠龙刀、倚天剑?这件事跟赵敏或者波斯船究竟有些什么关系?张无忌、谢逊又怎么会变得虚弱无力的?从此,小说进入了扑朔迷离的侦探破案的境界,令人欲罢而不能。

金庸作品中的悬念,有时是以“谜”的方式存在的。谜,其实也属悬念,只是有时已经明朗有时未被挑明或未被读者意识到罢了。金庸小说中的谜往往是多重的:有暗有明,有大有小,相互结合,环环相套。以《侠客行》为例,就是大谜中套着小谜。侠客岛石壁上那首《侠客行》诗和《太玄经》图谱中包含着一套绝顶武功,无人能够破译,这是大谜。这个谜又产生一个副谜:由于侠客岛主每年都要派人惩恶劝善,几年一次请各帮派的帮主到岛上喝腊人粥,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因而在武林各帮派中引起恐慌,谁都害怕当帮主丢了性命,长乐帮就在这种情况下英名其妙的抢了个小乞丐出身的人物来当帮主。再下面还套着一个谜:长乐帮为什么要抢这小乞丐来当帮主呢?原来他长得和以前失踪的那个帮主石中玉非常相像。这石中玉原本是个花花公子,他被人捧做帮主以后,正好得其所哉,猎取女色。他在失踪前已经阁下很多祸乱,其恶果就让和他面貌十分相像的小乞丐出身的人物来承担了,弄出许多尴尬的事。而这小乞丐又有自己的身世之谜,这谜慢慢牵出石清、闽柔夫妇年轻时的三角恋爱矛盾,白自在、史婆婆夫妇的爱情矛盾,等等。情节如此复杂,可又层层剥笋似的,组织得十分紧凑、严整。直到结尾,采取的是半开放的结局:由于小乞丐养母梅芳姑的自杀,谜底已经清楚,但作者并未站出来点破。

《天龙八部》的情节构成方法相似而又有不同。这里三位主人公,就有三个身世之谜。它们是三个环,互相构成三个连环套。段誉的父亲段正淳到处留情,以致段誉接连碰到几个喜欢的姑娘后来发现却都是他的妹妹,这是一个大谜。其中又包容着一些小谜,像段正淳妻子刀白凤为了报复丈夫,怨愤中与段延庆发生关系,这就解答了段誉的身世之谜。乔峰的身世之谜及其带来的悲剧结局,最为动人,包含着宋辽矛盾尖锐时期的许多社会内容。它是通过段誉与乔峰的结拜,段誉的异母妹阿朱、阿紫与乔峰的关系,特别是通过段正淳与马夫人康敏的关系,而和前一个大谜套联在一起的,它本身又包含着阿朱、阿紫等若干较小的谜。第三个大谜虚竹的身世又是通过其结拜兄长乔峰之谜逐渐解开而得到揭示的,所谓“无恶不作”的叶二娘的变态性格以及虚竹何以生下来就是和尚这时才得到交代;它又包联着天山童姥、西夏国公主等几个小谜。这样,全书最初看起来似乎有点散的结构,到后来认真回顾就觉得相当紧凑,而且确实体现出比较深广丰富的思想内涵,真所谓“有情皆孽,无人不冤”4。一部小说而能具有如此复杂的情节结构,这也许真是只有金庸才能实现的出色创造,是其他武侠小说家所难以做到的。

三曰虚虚实实,扑朔迷离

这也是金庸情节设置上的一个秘密,可以收到特殊的心理效果。

《笑傲江湖》中,令狐冲最后和任盈盈成就了一段美满的婚姻。作为魔教的日月神教,在盈盈当了教主以后,和正教中的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等和解了。这样一个结局,当然皆大欢喜,但如果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告诉读者,那是淡然无味,不会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金庸的写法是,先充分渲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当令狐冲拒绝率领恒山派加入日月神教之后,任我行在华山大会上当着几万教众的面,宣布一个月内要把恒山上杀得鸡犬不留。令狐冲在一种倔强然而绝望的心情中走下华山,他觉得此生再也不会有和盈盈见面的机会,而且自知死期已到,寡不敌众,魔教几万人上恒山,总共一两百人的恒山派当然顷刻间就会被消灭,即使尽量拼命多杀伤一点魔教人物,也无济于事。心境非常不好,简直坐以待毙。后来少林、武当等派主动来支援,还带了炸药,埋设地雷,部署了打一场大仗的方案,设了几道防线,准备用计炸死任我行,还布置了有计划撤退以保全有生力量的路径。一切准备就绪,读者就等着瞧下面这场大仗究竟怎么打法,打的结果又是如何了。这时,魔教方面忽然传来消息,说教主要来拜会令狐冲、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一顶轿子上了恒山。读者心里纳闷:魔教方面不知又在玩弄什么诡计?直到送了珍贵礼品,教主和令狐冲秘密地见了面,最后把轿子送下山,大家心里的疑团还是没有解开。及至傻乎乎的桃谷六仙把轿里坐着的盈盈和令狐冲说到任我行已死,现在是盈盈接任教主的那番对话泄露出来,读者才发现原来自己上了金庸的当。作者越是在前面强化紧张气氛的描写,实际上越是使和平结局的到来显得出其不意,在读者当中引起的心理效果也越是强烈。这叫做声东而击西。读者虽然发现自己受了骗,却也心甘情愿,感到松了一口气,分外愉快。

《天龙八部》中,段誉被鸠摩智点穴绑架到了姑苏,说是次日要把他带到慕容博坟前焚化。鸠摩智身具高强武功,与慕容家又有“旧交”之名,他已经制服了过彦之、崔百泉和段誉的几次反扑;阿朱、阿碧虽然暗中同情段誉,却全然不是鸠摩智这个强敌的对手。环境对段誉来说,真是险恶到了极点。他自忖万无生还之理,只得不无伤感地享受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四面临水的“听雨居”中请求阿碧为他弹奏一曲,“明日就算给这位大和尚烧成了灰烬,也就不虚此生了。”不料竟变出望外。且看:

阿碧殷殷站起,说道:“只要公子勿怕难听,自当献丑,以娱嘉宾。”说着走到屏风后面,捧了一具瑶琴出来。阿碧端坐锦凳,将瑶琴放在身前几上,向段誉招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请过来看看,可识得我这是什么琴。”

段管走到她身前,只见这琴比之寻常七弦琴短了尺许,却有九条弦线,每弦颜色各不相同,沉吟道:“这九弦琴,我生平倒是第一次得见。”阿朱走过去伸指在一条弦线上一拨,撑的一响,声音甚是洪亮,原来这条弦是金属所制。段誉道:“姊姊这琴……”

刚说了这四个字,突觉足底一虚,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哟”一声大叫,跟着便觉跌入一个软绵绵的所在,同时耳中不绝传来“啊哟”、“不好”,又有扑通、扑通的水声,随即身子晃动,被什么东西托着移了出去。这一下变故来得奇怪之极,又是急速之极,急忙撑持着坐起,只见自己已处身在一只小船之中,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头船尾,各持木桨急划。转过头来,只见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三人的脑袋刚从水面探上来。阿朱、阿碧二女只划得几下,小船离“听雨居”已有数丈。5

原来,这水上的“听雨居”里有机关,从外面打开翻板,室内的人就跌到水里,琴声就是信号,而琴几之下放置的小船,就救了段誉的性命。小说此刻带给读者的是意外的惊喜。前面的险情越是烘托得充分,读者越是为段誉的命运担心,后来获得的惊喜也就越大。金庸小说善于以这类虚虚实实的文字从反面着笔,收到令读者出其不意的强烈效果。

四曰奇峰突转,敢用险笔

为了酝酿与写出高潮,武侠小说家有时不得不铤而走险,用一些常人不敢用的冒点险的笔墨。险笔可以推动高潮的到来,使高潮获得更为理想的效果,但险笔本身又有反弹作用,如果用得不当,可能适得其反,出现更糟的局面。就像《射鹏英雄传》里郭靖、黄蓉和受伤的洪七公在荒岛上哄骗欧阳锋父子吃那半匹被洪七公撒上尿的烤野羊一样,如果欧阳锋不上当,那就反过来只有自作自受了。

金庸小说成功地运用了险笔。像《倚天屠龙记》中主角张无忌与周芷若的婚礼场面,就是一种险笔。张无忌最后是和赵敏结婚的;周立若虽然对张无忌也有好感,但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逼她事先发过毒誓,不能真的和张无忌相好,只能利用他的关系去偷盗屠龙刀并杀害金毛狮王谢逊。如果他们两个真的结婚,那么,小说情节的全局就会受到破坏,故事就得换个样子发展,所以,这是不大好收拾、有点危险的一招。金庸却还是用了,他敢于安排张无忌与周芷若张灯结彩,举行婚礼。然后作者又安排赵敏出场,拿出被囚禁的谢逊的一把头发,终于把婚礼给冲了,没有真正让周芷若和张无忌成婚,知情的读者还是为作者捏一把汗的。但正因为安排了婚礼而没结成婚,小说故事情节就急转直下,问题暴露得快,解决得也快。小说很快就进入高潮。

《笑傲江湖》中安排定选师太临终前委托令狐冲当恒山派女尼的掌门人,更是随笔。这种安排虽然可以显示令狐冲为人正派,受到恒山派上下一致的信赖和爱戴,却也一定会招惹江湖上许多人的议论并且引发种种是非和波折。嵩山派的使者乐厚就说:“恒山一派,一向由出家的女尼执掌门户。令狐冲身为男子,岂可坏了恒山派数百年来的规矩?”5但故事情节的发展又必须让令狐冲当恒山派的掌门人,因为如果他不当一派的掌门人,没有他的参与,则日后嵩山会议上五岳各派合并时所引发的许多纠葛和斗争,就不好写了,至少不能写得那么有声有色了;连后来任我行要求令狐冲率领恒山派加入日月神教,并且任命他当副教主,令狐冲却公然当场拒绝,以致任我行立即宣布一个月内上恒山杀个鸡犬不留,这些故事情节都变得不好发生和发展了。作者明知这样写很冒风险,却又不得不这样写。好在作者煞费苦心,作出周密安排:让令狐冲采取善后补救措施,在恒山上吸收了不成和尚师徒及其他僧俗人众,另居通无谷的“恒山别院”,规定他们不得到尼姑住的见性峰上来,等等。经过这样处理,总算大体上也还近乎情理,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