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上袁宗道向林延潮发问重农轻商与通商惠工的区别。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一贯是提倡‘通商惠工’,这与南宋时叶适,陈亮的事功学派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
但眼下明朝国策就是‘重农抑商’,本朝太祖朱元璋明显支持这一点的,林延潮反对无疑就是反对祖制,大明朝一直奉行下来的国策。
林延潮明明知道,却仍是反对,他的道理在哪里?
林延潮于是给众庶吉士们举了一个例子。
一名农民丰年收了五袋粮食,他打算一袋自己吃,一袋用来吃的饱,一袋用来酿酒,一袋用于喂猪,将来吃肉,最后一袋用来养鸟解闷。
若遇到歉年只收了四袋粮食,那么农民肯定是不打算养鸟了。
若收了三袋,那肯定是不吃肉了。
若只收了两袋,那肯定是不喝酒。
只收了一袋,能维持生活就好,不指望吃好了。
所以若有人向农民买一袋粮食,那么丰年时一袋粮食对于农民而言,只是相当于不养鸟不解闷了。
然后依次是吃肉,酿酒,吃得饱,若农民只有一袋粮食,那么抱歉多少钱都不卖。
说到这里林延潮道:“尽管每年农民都花一样的力气种田,但对于他们而言,买一袋粮食的钱,等于自己最后一袋粮食的价格。为何物以稀为贵,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在场的庶吉士都明白了林延潮要说的意思,但却不明白与重农抑商有什么关系。
“所以为何要重农抑商,粮食越多,那么粮价就越贱,普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吃到粮食。但是商人却不事生产,他们在丰年囤积粮食,在歉年以高价卖出粮食,将丰年收来的第五袋粮食卖出第一袋粮食的价钱,长久之下,谁肯安心农事,每日辛苦种地,最后却不如商人囤积居奇赚得多,故而本朝太祖鄙夷商人,就为了每个老百姓都能安心农事,以勤致富。”
众庶吉士们都是明白,林延潮解释了太祖的用意,不褒不贬。
“以勤致富还是以取巧致富,乃是两端,但是粮价之高低,不是看老百姓一年在田里流了多少汗,干了多少活,而是看最后一袋粮食的价格,若是老百姓都是勤奋于农事,正好遇到风调雨顺,反而会发现谷贱伤农,那么勤于农事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而若粮价高,老百姓就算朝廷不劝农,也会自发的耕种。”
“故而解决的根本之道,并不在重农抑商。一袋粮食若一个人买,那么按最后一袋粮食的价格来算,若是两个人买,价钱是出价高的人说的算,三个人买,价钱就是出价最高的人说的算。”
“朝廷重农抑商后,满地都是皇商,勋戚,依仗朝廷势力的官绅经商,他们与地方勾结,控制粮价,老百姓们不得不按最后一袋粮食卖钱,而若是有人敢跟他们抢粮,他们与地方官员勾结诛之,因为朝廷重农抑商,种田的老百姓他们不敢杀,但经商的老百姓杀了又有何妨,所以长久之下商人越少,粮价越贱。”
众庶吉士们听了林延潮之言都是骇然,他们没有想到这层道理。
林延潮见众庶吉士深有所获,当下点点头,这些人虽说现在用不着,但二三年后走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后,将来都可能是自己政策的坚实拥护者。
于是林延潮就打住,不继续讲述,而是让庶吉士们讨论,并以此布置为馆课,明日各写一篇心得缴上来。
方从哲当下毫不犹豫地道:“愿效犬马之劳。”
顿了顿方从哲又问道:“不知此事元辅可否知道?”
说完方从哲立即后悔,没有申时行的支持,林延潮也不敢随便乱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上谏以正君道,是我等初心,若无元辅授意就不敢办了吗?话说回来,此事若要成功我等要在朝中联络一帮有识之士。”
方从哲立即道:“请学士吩咐。”
林延潮道:“你同年同乡之中,有无位列科道,又秉持公心的,可以为我引荐一二。”
方从哲当下道:“学生这就去奔走。”
林延潮点点头,就让方从哲去办。
除了方从哲,有一名朝堂官员也是林延潮要争取的,此人就是现任刑部主事于玉立。
于玉立是万历十一年进士,他是林延潮同年于孔兼的侄儿,与现任翰林院庶吉士于仕廉也是亲戚。
于玉立也与顾宪成交好,同时对于事功之学也是心怀仰慕,这一次林延潮回京后,他数度登门拜访,表示敬仰。
目前林延潮在朝中经营的势力,主要都还在翰林院以及内阁,京官里力量还很薄弱,这一点远不如顾宪成,赵南星。
如于玉立如此人才,不为他接纳,也要被顾宪成拉走了,林延潮于是也是借助此事,将他拉拢至自己阵营。
除了于玉立,还有两位骨干是林材,钟羽正。
钟羽正是林延潮同年,当初李植抬徐贞明制衡自己,就是他给林延潮通风报信。之前二人一直是有往来,但交情不深。这一次林延潮也是借这件事,看看此人值不值得交朋友。
林延潮找他,钟羽正谨慎考虑了两日,然后答允了。
至于林材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先授舒城知县,三年任满后,迁为工科给事中。
林材是林延潮同乡,文林社的社员,与林延潮交情虽不如叶向高,翁正春,那也是相当要好的。
林延潮拉拢二人,还考虑林材,钟羽正分别是工科给事中,礼科给事中,身为言官,上疏劝谏是他们的本分,这一点是林延潮最看重的。
言官里除了给事中,还有御史,御史中就是万历八年进士,林延潮的同年,现任陕西道御史杨镐。
杨镐能任监察御史也是多亏了林延潮向顾宪成举荐,这一次也是投桃报李。
其余如郭正域肯定也是要通气,他一听说林延潮的计划,当即愿意帮忙。但此事有所风险,上一次上疏已是让朝臣觉得他与林延潮走的太近,所以这一次林延潮也是只让他联络,而不是再度出面硬肛。
至于孙承宗以及万历十四年这一科的门生,林延潮根本没有让他们知道的意思,这些人还是庶吉士,或在朝见习,根基很浅薄,牵扯进这件事,一帮不上太多忙,二从顾允成的前车之鉴可以看出,天子是很讨厌刚入朝才几个月的官员乱讲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