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读着文字,倒是不时谈笑。
林延潮与故友重逢,看着徐火勃,袁中道这些年轻人谈笑,倒也是一桩乐事。
再也没有什么能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把酒夜谈,更令人高兴了。
数日后,林延潮在翰林院里收到一封信,这封信乃是他昔日在翰林院的好友张元忭让人转交的。
张元忭是隆庆五年状元,平日在翰林院时与林延潮交好,林延潮当年上谏下诏狱,他极力奔走营救。
后来林延潮被贬归德时,他见抱负不能声张,于是辞官返回浙江老家侍奉双亲。
在信里张元忭托了林延潮两件事。
一件事是将他的大儿子张汝霖托给林延潮等在京的同僚照看,张汝霖这时已是娶了吏部侍郎朱赓的女儿,两边成了亲家。
然后在信里张元忭说自己得了病,不说复出为官,恐怕在世的时日已是无多,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这个儿子。
张元忭称张汝霖‘好读古书,不治时文’,还在信中言,‘在京诸同僚,唯有宗海学问最实’,于是托林延潮指点学问。
林延潮看到信文,不由唏嘘,信中张元忭隐隐有交代后事,这就是托孤了,想来这位老友,林延潮心底不免难受。
照看张汝霖,对于林延潮而言,当然是义不容辞。
信里还有一件事,就是恳请林延潮替徐贞明翻案。
看到徐贞明,林延潮不由来气,此人之前一直与李植,江东之他们走的甚近。
徐贞明为屯田御史曾向天子上疏在京郊屯田,天子答允了。然后此人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三万九千亩,此事成功后,此人却在李植授意下大造声势,大有抬高自己功绩,打压林延潮在归德政绩的意思。
但是随着李植,江东之他们的倒台,徐贞明背后的保护伞没有了。
而他在京郊兴修水利,开垦荒田的事,触犯到以张鲸,武清侯李伟为首宦官外戚的利益,他们在京郊有大量的田地。
徐贞明之事利百姓,不利他们,故而得罪了二人。
然后徐贞明被御使上书弹劾,天子要罢徐贞明的官,但申时行却上书回护。
申时行虽打倒了李植,江东之他们,但自己却没有追究余党的意思,何况兴修水利是朝廷刚刚定下的大政方针,之前内阁同意的,政令朝令夕改,浪费多少人力物力,这是何等的大忌。
更不能因为李植一倒,将党争的事,牵连到官员的头上,如此搞清算,不是人人自危。无论如何说徐贞明是有政绩的,申时行是不同意对方罢官的。
不过尽管申时行数次上书维护徐贞明,但天子仍是下旨罢了徐贞明的官。
而徐贞明与张元忭一贯交好,张元忭知道此事后,当下鸣不平。
张元忭远在浙江,不知道京中的情况,他也以为徐贞明罢官是因为之前李植倒台缘故的牵连,那么这事只要林延潮通过申时行一句话就能救下徐贞明的仕途。
却不知徐贞明罢官,与申时行实在一点关系都没有。
面对张元忭的请求,林延潮也是犹豫了,他可以帮老朋友照看他的儿子,但却不等于他必须因为张元忭的缘故,去帮他的政敌。
林延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度量可以大的到这个地步。
但林延潮又看张元忭书信写的言辞恳切,并数度赞徐贞明的才能,以及他所撰写的《潞水客谈》此书。
于是林延潮认真想了想,当下吩咐下人去外面书肆将这《潞水客谈》的书买来。
拿到此书后,林延潮立即开卷阅读。
书还未看了一半,外间禀告说张汝霖到了,林延潮当下放下书,知会林浅浅一声,然后更衣后在书房见了对方。
林延潮在穿越前大略看过《夜航船》,《陶庵梦忆》,对于张汝霖的孙子张岱的名字是如雷贯耳。
而今的张汝霖虽不过二十岁,但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他携妻及三子一并在书房拜见林延潮。
张汝霖夫妇见林延潮口称世伯,其三子分别叫张耀芳,张联芳,张炳芳。
林延潮年纪比张汝霖大不了多少,但与朱赓,张元忭都是同僚,所以这称呼还是没问题。
行礼拜见之后,张汝霖给林延潮送了羊脂玉佛手,整个佛手乃羊脂玉所雕,十分的珍贵。
林延潮吃了一惊,张元忭穷翰林一个,平日生活也很俭朴,怎么他的儿子出手这么大方,何况初次见面送此重礼,并非应有的礼数。
林延潮看了一眼,但见张汝霖神色有些不安,但他夫人朱氏却给他使了个眼色,随即恍然。张汝霖来京后,现在住在京里岳丈朱赓的家中。而朱赓很看重这个女婿,当初嫁女时送了很多嫁妆,这一次估计听说女婿要来拜见自己,生怕弱了面子,嗯,朱赓一向是不与自己见外的。
“我这书房里正缺如此之物,正好。”
林延潮笑着收了礼物,林浅浅笑了笑当下各给张汝霖三个儿子各一样玉佩,玉佩也是羊脂玉,如此礼数就不缺了。但是佛手却给林浅浅命下人搬走了,看来摆在自己书房是不可能的了。
林延潮当下让林浅浅带朱氏与几个孩子去自己宅里逛一逛。
书房里只留下二人,张汝霖笑着恭维道:“世伯这园子里景致真好,小侄置身其中还以为到了姑苏。”
林延潮笑了笑问道:“阳和兄身子如何?”
张汝霖神情一暗然后答来。
言谈间林延潮看出,张汝霖带着少年人的自信和锐气,父亲是状元出身,钦点翰林,岳父是当今吏部侍郎。
张元忭为官俭朴自抑,他的儿子必也是教导的极好,但却料想不到后来张汝霖仕途失意,无处施展才华,只能每日征歌度曲。
后来的张家大体也是沉于声色之间,不过若不是如此人生感悟,或许张岱也留不下那么多传世文章了。
林延潮问道:“阳和兄来信说你喜读古文,不习时艺,不知可有?”
张汝霖赧然道:“回世伯的话,小侄确实不喜欢时文,只喜欢古人文章,也喜欢读世伯的《漕弊论》,《谏二事疏》。”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于史籍呢?”
张汝霖笑着道:“小侄七岁时读《史记》,《汉书》,不敢说倒背如流,但也略知一二。”
张汝霖说这话很自信,显然功夫不仅仅是略知一二。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好,以后朝廷取士,不会再以时文为主,而是会对经史兼容并蓄。你若喜欢史籍,可以往这上面用功一二,通古今之变,求务实致用之学。但你若想做官,经义还是要治的。”
林延潮说完见张汝霖没有说话问道:“有什么难处吗?”
张汝霖道:“回世伯的话,家父师从于龙溪先生(王畿),吾自幼承家父之教,于心学……”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你是想说,你读史籍,乃是从心,倒不是为事功所用对吗?”
张汝霖垂下头道:“世伯之学问,是可以与龙溪先生一较长短的,但小侄平日没有涉猎过,生怕不得其门。”
张汝霖怕这么说,令林延潮不高兴,但王畿的学问,接近于佛家,重在于悟,而不在于学。
林延潮自号学功,肯定是以勤学痛下苦功为主的。张汝霖出身好,天资又高,却没有父亲那等下苦功于学问的决心,于是先推搪了。
却见林延潮哈哈大笑道:“这你放心,阳和兄写信交托我督促你学问,我未经他的同意,也不敢贸然让你拉入事功门墙之下。”
说这林延潮站起身,拉起窗边竹帘,从窗外望去一园子景色。
林延潮指着竹林问道:“我问你这竹林好看吗?”
林木茂密,又正好遮住那晒人的秋日,这时秋风吹过,园里的竹林撒撒作响,
张汝霖按膝不由欣然道:“诸生时列坐,共爱风满林,世伯这竹林真是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既是好景致,你看了就好了,那你又何必在意他是不是竹林?”
张汝霖闻言当下悟到了林延潮话里的意思。
林延潮继续道:“当年代表理学的朱子(朱熹)与代表心学的陆子(陆九渊)在鹅湖边辩论,朱子主张人人可通过勤读圣贤文章,格物穷理以至圣贤。而陆子反对,他说注释圣贤文章,反而令人茫然,最求精微,反而令人迂腐,读书是为了明心见性,然后至圣贤。二人辩论五六日,互相不能说服彼此。”
“而当时在二人身边,还有一人,此人才学不在朱陆二人之下,同时也是二人好友,这鹅湖之会也是由他一手促成。此人就是东莱先生(吕祖谦),东莱先生对二人辩论不作偏帮,更不作口舌之争,只是提笔记录,博采而后精思,看看能否有一二学以致用,而吾学取自东莱先生一门。”
“看吾看来,理学,心学,还是事功学,更往上说儒家,释家,道家,法家,甚至华夏之学,狄夷之学,都不过是名相而已,只要觉得有用,取来用就是,正如这林子好看就行,与他是不是竹林何干?执著于名相,无疑于固步自封,学问怎么有长进?是以我对学生们常言,读百家书,成一家言,学问当以致用为知。”
听了林延潮的话,张汝霖如醍醐灌顶,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离家时,父亲一再交代自己,来京后前途上要听岳父的话,但学问上要听林延潮话的道理。
张汝霖当下心悦诚服,愿意从于林延潮学习学问。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公务缠身,不过有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若是你有意,平日从于他们读书治经,印证长短,也是不错。”
张汝霖欣然从命。
张汝霖走后,林延潮又拿起徐贞明的《潞水客谈》读了起来。
读了这本书,林延潮方才知道,徐贞明之父名叫徐九思,对方也是官员一生清廉,并且是出色的循吏,他去世时上万百姓前去拜祭。
至于这本潞水客谈,林延潮还是很满意的,虽有一些古人受时代限制的弊端,但瑕不掩瑜。
事实上,历史上对这本书评家很好,谈迁在他的明通鉴里数度赞扬此书。
清人评价,终明代良策,无以逾此。
并且京畿屯垦是明清两代一直要推行的政策,基本上都是参照徐贞明的路数来,但每次施政总是断断续续。
说回此书就是由张元忭亲自作序,可见徐贞明与张元忭之间的关系。
书中的主张,大体与林延潮在归德兴修水利,不谋而合。
而林延潮兴修水利的思路,是从现代而来,他的治下考城县与后来兰考县地域差不多。
后世的治兰考时,就是采用引黄灌淤的办法。
徐贞明则是实地考察从京师至西至北的地势,指出有大量的荒地,以及斥卤地,因缺乏水利灌溉而荒芜。
并指出南粮北运完全依托于漕运,这运河就犹如人的咽喉,一旦食不下咽,就有噎死之危,所以与其用江南百姓辛苦种出的粮米来供给京师,不如在京实行屯垦,以解漕运之乏。
后来徐贞明的政见得到李植他们的赏识,于是被朝廷推举为屯田御使,去年在京屯垦成绩很好,仅在永平府拓田三万九千亩,然后其他各府也有进展,发展的势头非常好。
但此举如同林延潮在归德治水时一样,后期触犯到官宦集团的利益。
当时林延潮在归德时,如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了跳出来的赵家。可是归德与京畿不一样,作为归德土著的赵家,跟天子脚下的皇亲国戚,简直是蚂蚁与大象的区别。
申时行之前接连数疏给天子,可是连堂堂首辅都保不住徐贞明,就可以知道徐贞明到底得罪的是什么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