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火,了却凡尘。
烧了个把钟头,九色正襟危坐,犹如回到地宫镇墓;汗血马幽神不断悲鸣,毕竟卡佳也骑过它好久,骏马同样爱美人。秦北洋看到火势将颓,加了几把干柴,把白俄美人烧成一堆焦黑的枯骨。半天前,她还是个肤白貌美的动人女子……
生与死,不过是一层窗户纸罢了。
秦北洋捧起滚烫的骨头,毫无畏惧,就像捧着凋零的花瓣,亲手塞入骨灰坛,葬在莫高窟背后的山洞中。
他用祖传的石匠手艺,雕了一小块墓碑,分别用中文与俄文镌刻——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之墓
生卒年份:1891-1920
这天凌晨,秦北洋悄悄离开莫高窟,没向斯文·赫定、王家维、李隆盛、小郡王等人告辞,免得再引来什么劳什子的麻烦。
倒是王道士仿佛彻夜不眠的神仙,站在藏经洞外的悬壁上,向秦北洋挥手作别。
骑着汗血马,带着小镇墓兽,秦北洋晓行夜宿,穿过荒凉的大漠。
时值隆冬,天降大雪,南望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想起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此番他是破了楼兰而还乡,正好逆着诗中路线而行。
穿过嘉峪关的城门,沿着汉朝与明朝的长城残墙,秦北洋穿越河西走廊,经过玉酒泉的肃州、金张掖的甘州、银武威的凉州,翻过大雪纷飞的乌鞘岭,来到陇西黄土高原。
每一夜,秦北洋都在古墓度过。他从不主动掘人祖坟,陕西甘肃一带,几乎每座古墓都打满了盗洞。他顺着盗洞钻入地宫,在被洗劫一空的棺材旁,陪伴墓主人的枯骨度过一宿,才能睡上个安稳觉,抑制肺里的癌细胞。
民国十年,西元1921年1月1日,秦北洋来到黄河边的兰州。
在丝绸之路穿行数万里,终于嗅到现代文明的味道。一座来自德国的大铁桥,横跨在黄河的冰面上,背靠白塔山,面朝甘肃省城,清真寺的尖顶响起悠扬的召唤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骑着汗血马“幽神”踏过黄河铁桥,秦北洋插着唐刀与十字弓,心中默念《离骚》。
他决心带着小镇墓兽九色回家,回到陕西关中的那座黄土大塬,回到唐朝小皇子的长眠地宫,回二十年前自己的出生之地——白鹿原。
去那里,一切的谜底都将解开,所有的真相皆能大白。
继续行走。
秦北洋的后背心凉透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因为九色,卡佳也不会病重至此……
告别鹿王本生的壁画,他带着小镇墓兽,立即回到卡佳身边。
没想到,她又坐了起来,似乎还梳妆打扮过一番,发出新婚小媳妇般的微笑。
“秦,我在佛的面前祈祷了一天呢!”
卡佳抓着他的手一起跪拜在彩绘塑像前,祈求佛陀、摩诃迦叶、阿难陀,以及菩萨与力士们的保佑……
摩诃迦叶与阿难陀,佛陀的两大弟子,虽在《西游记》结尾被吴承恩描绘为索贿者,却是一路陪伴佛陀到最后的尊者,五百罗汉之首。白俄美人,神情庄严,注视年少英俊的阿难尊者,佛经里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
死之将至的卡佳,亦如佛经所载的摩登伽女——只因暗恋美少年阿难,甘愿遁入空门为比丘尼,最终在佛陀前修成正果。
卡佳的身体渐渐软了,倒在秦北洋怀里,柔声说:“北洋,我愿皈依佛教,为我的小康斯坦丁,祈祷往生。”
“好,卡佳,我会给你请一位大和尚来的。”
秦北洋已泣不成声。她服用王道士的“极品仙丹”,表面看起来一度好转,不过是古人所云“回光返照”,实乃一命归西的前兆。
卡佳自觉到了生命尽头,闭上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气息:“秦……我很羡慕一个人。”
“谁?”
“你……你在说梦话时……常常提起的……安娜……”
刹那间,这名字勾起秦北洋的眼泪。当滚烫的两滴泪水,落到卡佳的眼皮上时,已然香消玉殒。
白俄美人死了。
当沃尔夫在巴黎临死前的嘱托,当秦北洋在哈尔滨火车站初见她,这两人便注定要展开一次漫长的旅途,滋生种种孽缘——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
她在临终前皈依佛教,想必可早日往生,或与她的小康斯坦丁在西天团聚。
秦北洋抱着卡佳渐渐冷去的尸身,想起一路上的情份。人非草木,焉能不知卡佳爱他的心?他却终究没能成全过她,哪怕一夜都没有!只为那远在天边的另一人。
是否对卡佳不公平?对自己也不公平?秦北洋不得而知。
胸口又疼了,他冲出洞窟,在莫高窟的崖壁上喘息。正好王道士路过,好想抓住他的道袍猛揍一顿,秦北洋却松开手说:“道长,我想再去藏经洞里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