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道:“且坐罢,也无甚事,就是有些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姓陈名婉秋的西皇后出身诗书世家,只不过她的家族并没有因为她成为西皇后而辉煌腾达,这也是大凉赵室的一贯宗旨:绝对不让外戚专权。
西皇后有些不解,“皇叔有什么事?”
赵芳德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让春梅和冬云离开,毕竟这两丫头是自己看着她们变老的,对西皇后道:“临出临安时,女帝曾说过,有意培养祯儿为未来储君。”
西皇后口瞪目呆。
赵芳德就知道她会如此反应,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长衣反凉,赵愭是异人,而其余赵室赵室子弟皆是庸碌之才。但饶是如此,我也从没想到陛下她会选择赵祯。”
西皇后许久才叹气,“也只能这样了。”
赵芳德知道西皇后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她也没有看遍天下的能耐,但既然是大凉的皇后,自己如今也只有和她商量了,于是轻声道:“但陛下迟早是要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就怕那时候赵祯还没登基为帝的才德,那时候的赵室又该如何?”
西皇后啊了一声,“妹妹她就不能多等等几年么?”
赵芳德苦笑,“她不会。”
她是千古奇女子,她现在的目光在大凉天下,等天下一统以后,她的目光必将落在世界之外的世界上去,那时候的她又怎么会虚度光阴。
而且,恐怕她的离开也等不到赵祯及冠了,按照当今天下局势,南北平定,蜀中降服,接下来必然是平北蛮收大理。
最迟十年的时间,天下将彻底归凉。
而那时候赵祯还是个稚童。
西皇后有些茫然了,“那可如何是好。”
赵芳德沉默了许久,直到马车一阵颠簸,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咳嗽了一声,春梅慌不迭倒了杯温水递给老人。
赵芳德浅抿一口,示意春梅端开,这才对西皇后道:“你看那少年如何?”
西皇后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
赵芳德点头,索性说了出来,“可兼国否?”
西皇后毅然而绝然的摇头,“当然不可!”
赵芳德叹了口气,“我也认为不可,但这段日子在寿州,知晓那少年在摘星山庄的行事,我倒是觉得,这少年心性确实上佳。毕竟赵骊已死且不提,还是个异人,而赵飒么,大家心知肚明,赵长衣必然是要死的,否则大凉不平,至于愭儿……”
说到这,赵芳德不再言辞,赵愭毕竟是陈婉秋的亲生儿子,说得太直白,她终究会有些伤心难过。
西皇后越发茫然。
感情偌大的赵室,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在女帝离开后,赵祯不能章国之前兼国的人?
赵芳德长叹了口气,“我大概是见不到永贞三年的春日了,赵室那边,待回到临安后,我会一一叮嘱,至于此事究竟若何,你们将来看着办罢。”
西皇后沉默不语。
赵芳德挥挥手,“就这样罢,先再看看那少年,莫要再为大凉养出个王琨,倒宁愿他是大凉的又一个岳精忠!”
西皇后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我不是妹妹。
没有她那般的魄力,若非是顺宗之皇后,我大概也就是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夫人,持一家尚可,持一国难,所以将来赵室君王怎么样,我这个小女子真的只能相信妹妹——相信这个自己一度害怕得要死的千古奇女子。
这一次听她之词出临安来颖昌府后,西皇后第一次觉得,她其实是个好君王。
顺宗将江山交给她,很好。
至于江山不交给赵愭,她虽然一度怨念无比,但如今知晓愭儿是异人,心中的怨念早已消散,只剩下一些介怀。
但将大凉江山的命运,交给一个外姓人兼国,这样真的好吗?
西皇后不知道。
她只能选择相信。
相信女帝,相信赵芳德。
一旁的赵芳德当然能理解西皇后的心思,只不过他和西皇后陈婉秋不一样,他一直觉得女帝很好,这一次,也觉得那少年挺好。
可惜,少年终究还是个少年,不能看透他今后的心性,所以还需要赵室再观察数年。
更可惜的是,少年终究不姓赵。
在李汝鱼出发去蔡州,赵飒前往蜀中,安梨花佩刀下江南时,寿州,亦有人南下。
也无甚大阵仗,仅有车马两驾,随行的约莫有一标禁军精锐——这是真正从临安皇宫里出来的禁军精锐,非一般禁军士卒可比。
除去这一标五十禁军精锐,尚有十二三位佩剑挂刀的高手。
最醒目的,当属两位身穿道袍的钦天监供奉,显然这一批佩剑挂刀的高手中,有赵房四房中的异房异人,钦天监供奉随行是为了断惊雷。
由此可知,女帝对南下之人安危的看重。
居中车驾极其豪华,车帘上甚至绣有皇家飞凤,显然是临安皇城里的大人物,随行的另外一辆红色车驾,亦是奢华至极。
在那辆红色马车里,有位身穿紫红便服的耄耋老人斜躺在靠背上,眸子里满是经历过岁月沉淀出来的睿智,只是精气神明显缺失得厉害。
马车里燃了炉火,以防老人染风寒。
旁边跪了两个宫装丫鬟,尽心尽力的服侍老人,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两个丫鬟已有些年龄,都是三十出头近四十的少妇,并不以美貌身材见长,只是心细。
从十六岁就侍候老人,整个临安大概没人比她俩更知晓老人的性情。
事实上老人对她俩也不薄。
甚至有些如女儿一般。
亲自牵线,为两位丫鬟找了个读书士子,又动用手中官场人脉,给她俩的夫君在临安府衙谋了个书吏的职事。
平日里两人换班侍候老人。
这一次北上颖昌府,怕老人经不住路途艰辛,两妇人便一同北上侍候老人,对于这位仁宗时期的皇室老人,两妇人打心眼里充满尊敬。
车马摇晃,老人的身躯也随着摇晃。
其中一妇人蹙眉,掀开车帘对赶车人怨道:“慢些。”
宁愿多花些时日回到临安,也不愿意让老人饱受颠簸之苦,毕竟老人的身体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寒冬——尤其是这一趟北上,消耗了老人不少精气神。
赶车人应诺。
妇人刚回身跪坐好,老人就睁开眼,轻声道:“春梅,冬云,你俩的孩子也该有十三四岁了罢,可曾拜师求学?”
先前探身出去让车夫慢些的妇人笑道:“回老爷的话,都在求学,可不曾拜得名师。”
老人便点点头,“临安大儒啊,若说教书育人的倒是有那么几位,可老夫真正看得上眼的,还是续修道藏的黄裳,不过这人性格高傲,不会轻易收门生,况且是位异人,也需提防着些,拜他为师说不准便受到了牵连,如此罢,待回到临安,老夫去太学知会一声,让你俩的孩子去太学罢。”
春梅和冬云喜从天来,但多年跟随老人,知道老人并不喜欢奉承那一套,于是也便淡淡的说了声谢谢老爷。
老人确实很喜欢这种淡如水的主仆关系。
感情么,在心里就好。
所以自己这一生,最喜欢的便是那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这还是数十年前的那场争储风波后自己领悟出来的道理。
当年高宗陛下有子数人。
最有资格成为储君的大兄平日里和自己极其交好,反而是后来反败为胜的仁宗——也就是三皇兄和自己关系淡漠。
当年自己也有希望成为储君。
因和大兄亲近,于是便屡次阴谋诡计陷害能力最为出众,心性也最为仁厚的三兄。
只不过在最后争储时,那位和自己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的大兄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出卖,差点被父皇问斩,好在那位平日里对自己极其淡漠的三兄关键时刻帮了自己一把。
再后来,大兄作茧自缚,被三兄后来居上,成为大凉君王。
大兄最后竟然还意图谋逆,而自己也鬼迷了心窍,恩将仇报的联合大兄,欲要倾覆三兄的帝位,只不过最后功亏于溃。
大兄被心性仁厚的三兄贬谪到地方后郁郁而终。
反倒是自己,三兄只是轻描淡写的象征性处罚自己,依然待自己如手足。
在那之前,三兄曾说,九弟你心性不坚,胸怀大凉江山,初衷为善,只是耳根子软,总是经不住大兄劝说,才走上歧途,皇兄不怪你。
又说,王爷之位皇兄是不能给你了,毕竟要服臣子心,但只要九弟你今生忠心赵室,皇兄必然给你一个安盛之生。
那之后,自己才明白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的真正意思,竭尽心力辅佐三兄打造了一个中兴盛世,可惜终究能力有限,不能成为大凉肱骨重臣。
而皇兄执掌江山四十年后,英年早逝驾鹤仙去。
待侄儿顺宗继位,又天妒英才,偏生自己这个一无用处的老人,苟延残喘到了今日,如今已是垂垂老朽,这八十几年的人生倒也没有虚渡。
大凉天下,经皇兄的中兴盛世,再接侄儿顺宗的嘉定、符祥之治,在侄媳妇登基后又一手打造了永安、永贞盛世。
江山繁华在目,这一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