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师王重师。
拳术高人张定边。
仅这两人,便足以笑傲整个颖昌府,何况这明显并非西门大官人的最后底蕴,也难怪连北镇抚司也不敢对摘星山庄下手。
拳头和剑谁硬?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今夜之前显而易见,但今夜之后,这个问题就没有了答案。
张定边的拳头很霸气。
但众人目睹过李汝鱼的剑,厚重得仿佛载有一段历史。
但此刻拳剑相交,没有想象中的拳头被剑尖刺碎的血腥,也没有出现长剑被倒崩的画面,反而是一声巨响中,长剑和拳头就这么凝滞在空中。
火星四溅。
拳头很硬,但没人料到,拳头竟然如此坚硬。
剑尖和拳头碰触的刹那之间,竟然在夜色里溅射出金属相交的火星,着实匪夷所思。
不知道在空中悬了多久。
仿佛是一千年又仿佛只是一刹那。
李汝鱼和张定边同时落地。
落地后的两人,同时出手,几乎没有任何停滞,一个拳头如龙,狂野绝伦的继续走中宫,欲要轰破面前一切阻碍。
一个……完全没有气势的劈剑。
很简单的劈剑。
只是这简单的劈剑里,却只有剑道高手才能感受到的一种势。
一旦第一剑劈落,那么后面就是十剑、百剑、甚至千剑,无可阻挡,哪怕前面是一座大山,这剑也会一直劈落,直到将这座大山劈成粉齑。
第一剑劈落在张定边的拳头上。
蓬!
长剑倒弹而起,李汝鱼的身影也倒弹而起,震退数米后,张定边的拳头刚轰出,李汝鱼已经从数米外一剑劈落。
简单而直接。
却又后发先至的劈落在张定边的拳头上。
蓬!
又是一声。
长剑继续倒弹而起,李汝鱼的身影也在倒退。
只不过这一次,并先前少退了数十公分。
几乎没有任何停滞。
拳头继续轰出,长剑继续劈落。
没有繁冗花哨的招式,一拳又一拳的递出,一剑又一剑的劈落,唯一不同的是,双方的气势都在攀升,又不同的是,李汝鱼的气势攀升得稍微要快那么一筹。
张定边的拳头究竟有多高,其实澜山之巅没几个人知晓,阿牧不知道,解郭和墨巨侠不知道,黑衣持枪人不知,就连山腰上的道姑也不知道。
只因大凉天下,甚至他们所知晓的世界里,也没有人能将拳头练到这个境界。
历来有剑道潇洒刀霸气的说法。
可不曾想,原来拳头也可以轰得如此张狂,如此的毫无情理可言。
在大家的认知里,拳头再强,那也得避开刀剑锋芒,讲究一个精妙,从来不曾有过以拳头硬撼刀剑的道理。
肉岂能硬过刀剑。
然而今夜,张定边的拳头却改变了所有人的想法。
如果世间还有人对这一点深信不疑,那么只有如今身在建康府,在上元县当一个小县尉的房十三知晓:人的拳头和腿,其实不输刀剑之坚。
而此刻的李汝鱼出剑,也让人难以想明白:李汝鱼的剑不重。
一剑又一剑的劈落而已。
远没了先前和王重师之战时,一剑落地能让澜山震颤的厚重,但稍有些剑道常识的人却越发惊心,只因为李汝鱼的每一剑劈落,其轨迹完全没有丝毫差异。
每一剑的轨迹都如出一辙,甚至于厘毫不差。
不敢想象,这需要劈练多少剑,才能达到如此精妙的程度。
而且显然,李汝鱼的劈剑,这种轨迹如一的精妙并不是最终目的:只怕当最后一剑劈出时,才会真正彰显这种精妙的威力。
那一剑劈落时,会是何等的光景,能破张定边节节攀升的拳头?
又或者是……
一剑仙人跪?
在颖昌府澜山之巅的剑道争锋时,千里之外,临安众安桥的瓦子里,有个春秋书铺,春秋书铺的老板是个喜欢穿青花儒衫的中年读书人,自号胡莲先生。
胡莲先生和目盲的妻子同塌卧寝。
月光下临安分外静谧,长街上不时响起巡逻士卒的脚步声,远处的巷子里有更夫的声音,提示着秋高夜爽天干物燥小心烛火。
黑暗里,胡莲先生忽然翻身坐起。
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妻子,胡莲先生温柔的笑了笑,起身蹑手蹑脚的穿好青花儒衫,来到隔壁书房,看着书架上那个轻微颤动不止的瑚琏匣,沉默不语。
匣中,装着先生放下的半个春秋。
夕照山一战时,自己曾怀揣瑚琏匣问岳平川何谓春秋,岳平川的春秋是岳家,也是那个妖媚的王妃苏苏。
瑚琏匣中所装的半个春秋,依然不现人间。
然而今夜,瑚琏匣却莫名的颤动。
青花儒衫的胡莲先生心中震惊莫名,难道是自己等待的人出现了,否则瑚琏匣怎么会如此异动?
但转念一想,当今天下大势,谁能得这半个春秋?
不明朗。
至少就目前的局势而言,赵愭不能,岳单不能,王琨不能,赵长衣也不能,女帝么……这位千古奇女子,何需这半个春秋。
千古女帝的春秋,不在大凉天下。
在世界之外的世界,一如当年的大燕太祖和兵圣百里春香。
青花儒衫人默默的坐在黑夜里,看着瑚琏匣,忽然蹙眉,一脸茫然,旋即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讶然失色:“是谁?”
瑚琏匣颤抖中,其间先生所装的半个春秋,竟少了半分。
读书人的事情,当然不能叫偷。
叫借。
可是世间又有谁能从瑚琏匣中借走了属于江湖的那半分春秋?
瑚琏匣,圣人所铸,非圣人不可借。
青花儒衫倍增儒雅的胡莲先生,精神忽然振奋起来,神情兴奋,弥扬着些舐犊之子的反哺之情,难道……先生也来大凉了?!
……
……
大音希声。
先前李汝鱼长剑落在澜山之巅,听不见的声音却震慑人心,然而这一次截然相反。
李汝鱼手中长剑有形有质,王重师手中长剑有形无实。
两柄剑相交,按说,当无声才对。
然而澜山之巅猛然炸响了一道惊雷,响彻天地,和天穹闷雷相互辉映,整个天地之间雷声隆隆,仿佛是千军万马呼啸着铁骑撞阵,再无其他声音。
众人如置身在一片荒烟蔓草的古战场,这种莫名的感觉,让无数人感到神奇莫测,只有黑衣持枪人有些莫名的亢奋。
所有人都真切的感受到了澜山之巅颤抖了一下。
无草的地方更是烟尘扬起。
尘埃落定。
李汝鱼依然占在那里,一手负背后,一手执长剑,长剑斜斜指地,头顶明月悬空,清冷光辉下,衣衫飘摆里,少年的身影在这一刻清冷而高远。
在李汝鱼对面,一代剑术名家王重师手中已没了剑。
安静的站在那里。
过了几个呼吸,才忽然豪迈大笑,“哈哈哈哈哈,快哉!快哉!快哉!”
连呼三声,曳然而止,仰天倒下。
王重师不仅没了剑,那具身躯里也没了生机。
身上没有剑伤。
甚至连一丝伤痕也没有。
用尽一生剑意,从一座虚影大城里抓出来的一柄剑,也终究敌不过李汝鱼从岁月里借出来的大燕那段厚重历史。
没有一丝生机的王重师,脸上挂着快意笑容。
此生终究不负剑。
然而无人知晓,只有陷入癫狂状态的李汝鱼听见,这位剑术名家在最后时刻,轻声叹了口气,说原来不止借来了一段大燕历史,好一个读书人之剑!
江湖半分春秋,此剑可谓正道沧桑。
澜山之巅很安静。
只有山腰上的道姑一声长叹,先前对王重师略有不屑的道姑,第一次起身,然后对着山腰抱剑行礼。
“汝剑,吾知,天下人亦应知。”
王重师的剑,沙场气略重,但最后终究还是走回了剑之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