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养一只小木鱼

“有。”这次少年不速之客回答的很快,“是棵榕树,我们是朋友。”

槐树很惊讶:“和榕树做朋友?它们可是把意识当猎物的,你不怕它吃掉你?”

十三岁的穆瑜摇头。

单薄的少年站在夜风里,尚且不知道自己跨过的是条什么样的河流,只是仰着头,语气有天生的温和跟罕见的雀跃:“我想一半做叶子,一半开花。”

风还在拂过河岸,槐树的树冠却在这句话里慢慢静止,像是人皱起眉。

“可榕树不会开花啊。”槐树说,“它们的花藏在果子里,很难发现,你知道无花果吧?”

少年穆瑜怔了下。

他在这之前没有了解过植物学的太多知识,虽然吃过一种叫“无花果”的零食,但据说那是沾了酸甜粉末的萝卜丝。

十三岁的穆瑜思索了几分钟,发现自己有一点遗憾:“那我就只能做叶子了,希望是好看一点的叶子。”

槐树的树冠重新沙沙响,像是弯下腰,仔细地打量面前的男孩。

少年的灵魂上有榕树打下的烙印,这种印记是在示警,不论楝树还是槐树,都不准让少年过河。

涉过这条河的人类,不会再有长大的机会,被外面的世界称为“亡者”。

榕树要他的猎物长大成人。

“你大概不能这么早就做叶子,你的……朋友,希望你活下来,希望你长大。”

槐树问:“你还能坚持住吗?为了你的朋友。”

少年不速之客站在河水里,温润澄净的黑色眼睛有种特殊的安静,那种安静是槐树同他搭话,没有将他直接送回河对岸的缘由。

小小的不速之客仰起头:“请问,要长多大才行?”

“很大,大到你能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槐树试着哄他:“你的朋友想和你一起长大,它需要你。”

比起拙于表达、只会看守楝中世界和捕猎意识的榕树,每棵槐树都是天生哄人的高手:“如果没有你,你的树会很孤单。”

被拦在河岸前的男孩子怔了怔,眼睛短暂地亮了下,像是有星星不小心叫风吹进去:“我的……树?”

“是啊,你不是要做叶子吗?还想开花。”槐树把话说得很可信,“说不定你的树能学会开花,这样他就是第一棵会开花的榕树了。”

槐树哗啦啦晃叶子:“这个愿望怎么样?帮你的树学会开花,陪你的树长大。”

在槐中世界的访客记录里,有这么一小段,很不起眼。

是条劝返记录,来客登记的名字是“小木鱼”,应当是假名,因为小木鱼后面还画了一朵会笑的小花。

被劝返的男孩没有立刻离开,在离那些灯火近在咫尺的地方站了很久,久到“陪你的树长大、帮你的树学会开花”变成一点灯火,落在那双安静的黑眼睛里。

“真好。”那只小木鱼轻声说,他看起来很期待、很高兴,但又因为完全不习惯于拥有期待和高兴,显得有些生疏,只知道说“真好”。

槐树们惯于把事情往好处解释、擅长说好听话,总能把每句话都说得和槐花蜜一样甜,但其实有一点担忧。

它们担心会错了意,担心那棵榕树并不是想让那孩子长大,只是要等猎物变得更有价值。

——好一点的消息,是直到最后,这种担心也没变成现实。

不那么好的消息,是穿书局的AI带着一棵刚学会伤心的榕树,跌跌撞撞来找槐中世界的世界意志,它们这儿最年长、最有捕捉风的经验的大槐树。

“你不是要他给你当朋友?!那你打那个印记干什么?”那棵槐树急得团团转,“糟了,糟了糟了,我哄错了。”

“那孩子以为你是他的朋友,以为能帮你学开花……因为这个,他决定熬过十三岁。”

那棵槐树摇晃着树冠比划:“他说要尽力陪你长到一座岛那么大,再做你的花。”

槐树把当时的情形描绘得生动细致——这也是槐树天生就擅长的事,不想有些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锯嘴闷葫芦榕树:“不骗你!我都怀疑他那时候是要哭了。”

人在情绪波动的时候是会哭的,有时候是因为开心,有时候是因为伤心,也可能是因为恐惧或者紧张。

少年不速之客看起来太好吃,槐树没忍住尝了一点点,不是伤心的味道,更不是紧张和恐惧。

意识到自己有一棵树,意识到自己活下来是有意义的、有一棵树需要他陪着长大,这件事让涉水而来的少年穆瑜很高兴。

只是十三岁的穆瑜已经忘记了要怎么哭,他的这项能力不是被林飞捷封锁的,是被镜头——从小生长在聚光灯下,穆寒春的儿子、林氏的养子,随时都可能被人抓拍。

林飞捷从不会庇护穆瑜。不如说很多时候,少年的穆瑜都是被推出去,推到刺眼的灯光下,被数不清的镜头注视。

并非人人都不适应这种情形,总会有人天生为镜头、为荣耀、为刺激和兴奋而生,但这不是人之常情。

穆瑜不是这种被选中的人,他没能继承父母对挑战的无畏和热爱,也无法体会林飞捷描述的雄伟商业蓝图,他只是想做个有点厉害的普通人。

稍微有点厉害就行了,比如有点擅长做饭、有点擅长种树,有那么一点擅长开家长会和骑三轮车,擅长做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比如能和他的树做朋友,陪着他的树长大,一半变成叶子,一半变成有那么一点漂亮的花。

十三岁的穆瑜,二十三岁的穆瑜,都在为了这件事努力活着和长大。

荣野抱着高烧到浑身灼烫的男孩,一趟一趟地在窗边走。

地毯铺得很厚实,铁灰色的少年抱着他的小木鱼,用柔软的绒毯裹好,又让窗外清凉的雨后微风吹进来。

他把窗帘拉开,能看到外面那些高楼窗户里的灯光,能看到隔岸的灯火。

这和穆瑜的记忆里不同,他的经纪人一向不准他吹风。有时候穆影帝闷坏了,悄悄扛着轮椅上天台去吹风,都要被严格的大榕树冷酷地抓回去。

他的树好像有一点紧张过度。

穆瑜记得,自己在十二三岁这个阶段,身体的确不太好,但也没差到会被一场高烧击垮。

毕竟他还在练习高山滑雪,学习赛车和驾驶飞机,这些极限运动对身体素质也是有基础要求的。

穆影帝决定稍微偏离一点反派部门的工作主旨,暂时不扮演少年的自己,先哄好他的大榕树:“我没事的,才三十九度五,别担心。”

“有事。”少年榕树闷声反驳,“你想哭。”

穆瑜:“……”

倒也不是太想。

毕竟好不容易老友重逢,高兴还来不及。

“我不难过。”穆瑜温声解释,“不伤心,也不害怕。”

荣野问:“你开心吗?”

穆瑜怔了下。

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稍一沉吟才点头:“开心。”

“很开心,谢谢你绑架我。”穆瑜认真地替十三岁的自己道谢,“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他的树忽然收拢手臂,低头抵住他的额头。

穆瑜在发高烧,荣野的额头贴着他的,有种木质的坚硬和凉润。

穿书局的急诊室外,铁灰色的身影一动不动,看着窗户里被治疗的意识雾。

大槐树拎着竹筐,有点紧张地走来走去,把整个穿书局大楼都震得直晃。

“你真的想好了吗?”大槐树说,“要让他忘记,自己曾经认识过一棵榕树。”

学会了伤心的榕树沉默着垂下视线,握紧手里的一叠皱巴巴的信封。

“有些……孩子。”榕树说,“他,和他们,会做家人。”

穆瑜很喜欢孩子,做影帝的时候,就接过不少青少年咨询热线,对有小朋友的综艺也来者不拒。

榕树一直负责给他转交信件,可也有些世界,信件寄不到。

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不会写字,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听的不认真,忘了要放在树下的邮筒,也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生活的世界根本就没有树。

这些世界,荣野用这段时间逐个走过,能帮的直接就学着穆瑜的样子帮了。有些他帮不了,因为那些孩子和他的人类很像,气生根一碰上去,树心就会出现裂缝。

榕树是不适合跟人回家的,榕树天然排斥其他的存在,人类的谚语说,不可入家门,榕树不容人。

因为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事,所以后面也都错了。

这就像种一棵树,如果从根上就歪了,那么不论长得多高多茂盛,也都难免歪歪斜斜。

榕树很没用,没办法像杜仲树那样治疗意识的损伤,也没办法像槐树那样用花言巧语安慰人,去不了冷的地方,甚至不能开花,不能结榆钱。

比起一个朋友,他的人类更需要一个家,用来疗那些过去的伤。

“那也……不用连曼德拉卡都买了吧?”那棵曾经劝返过少年穆瑜的槐树探头,瞄荣野的购买记录,“这东西都足够改变一个世界的记忆了。”

曼德拉卡的效果,是让一个世界的人,集体忘记一件发生过的事,或是记住一件从未发生的事。

能改变整个世界的记忆的卡片,用到单独一个人的身上,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遗忘卡,全用给一个意识……等那团被大槐树用竹筐扣住的风醒过来,只怕连榕树的气生根须须都会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