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麦子背回小木屋前的空场,看着麦穗被一点点晒干,和大狼狗一起推着大石头碾麦子,把麦粒都脱出来。
打好的麦粒再在大太阳底下晒上一个星期,就能收起来磨面粉,再留一部分发芽,做麦芽糖。
时润声的运气非常好,这一个星期一场雨都没有。
他喂好鸡舍里长大了不少的小鸡,坐在明亮的太阳光底下,和大狼狗一起计划麦饼的口味。
时润声早晚不停地做麦饼,累得实在揉不动面了,他就跑去做麦芽糖,麦子发出绿油油的小麦苗,捣碎以后再加熟糯米发酵,沥干水分就能熬糖。
已经收割完的麦地,到了晚上会有一点冷清,但点起火堆就不会。
小缄默者带着大狼狗在院子里点火熬糖。
灶台里的火热烈地烧,把干透了的木柴都烧得劈啪作响,火星被风吹得四处乱飞,差一点就燎到大狼狗最珍惜的漂亮毛,吓得大狼狗汪汪直叫。
小缄默者笑到直不起腰,他下意识回头去牵身后的衣袖,想要拉着傀儡师一起安慰大狼狗,却拉了个空。
风淌过他的指尖。
大狼狗跑过来,甩着尾巴,扒拉小主人。
时润声笑着抱住它,小缄默者蹲在地上,把脸埋在大狼狗的毛毛里,安慰地轻轻拍着大狼狗的后背。
火把锅里的糖煮开,这时候就要不停地熬,熬到浓稠漂亮的琥珀色。
小缄默者还分出一部分麦芽糖浆来做麦芽糖块,他记得傀儡师说家里有很多人,他想这大概适合做礼物,没人会不喜欢吃麦芽糖的。
要是能再加上一点槐花蜜就好了,不知道傀儡师家里有没有槐花蜜,有那么好喝的槐花酿,应该是有品质非常高的蜜的。
时润声不回小木屋睡觉,他把自己打扮成小稻草人,就歪着头睡在木屋旁边。
他做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
这片寂静无人的天地里,小缄默者开始慢慢学会怎么重新做一个孩子。
疼了就说,不舒服了就讲,累了就躺在地上不起来。
小缄默者还学着别人家里的孩子,被看不见的巴掌打得满地乱跑,揉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屁股开花。
他给风讲自己是怎么不小心划了手、不小心烫了个大水泡,给掉下来的雨点讲它们这种雨越下越冷——不像他的雨,他的雨每下一场,天都是变暖的。
时润声做完了能塞满一个小木屋的麦饼和麦芽糖。
他没有给自己留下能进去的位置,把最后一罐麦芽糖也努力塞进去,和大狼狗一起喊着“一、二、三”把门关严。
时润声重新披上了银色的斗篷,让大狼狗在家看着鸡舍,去找证明父母被诬陷的证据。
不太好找,他可能在林子里绕了几天几夜,还以胸口被咬穿的代价,搏杀了一头失控的残暴古兽灵。
被一棵小槐树的树根绊倒,躺在地上的小缄默者,意外发现了一块被血浸透的、完整的留影木。
被咬穿也没关系。
他原本就快碎了,所以咬穿也没关系,只是得更快一点回家。
时润声把留影木从怀里取出来,郑重地端端正正放在古兽灵的身体上,加快速度向家里赶。
路太远了,他离开家的距离有点远,力气可能不够用了。
但他必须得回去,他得回去把自己装成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看着不结实,但其实不怕碎,碎了也能重新再绑起来,还和以前一样。
他得做个稻草人,回去等朋友,他们约好了春天再见的。
小缄默者看到了放在路旁的银色麻袋。
因为实在太过熟悉,他甚至没能管住自己的两条腿和手,熟练地一头冲过去自己钻进了麻袋,才怔忡着愣住。
麻袋把时润声送回了家。
大狼狗在等他,已经长大了的大鸡都在鸡舍里,小稻草人歪着脑袋,安静地坐在小木屋旁边。
麦田里很安静——也可能是小缄默者的力量彻底逸散进领域里,他的领域覆盖了这里,所以剥夺了这里的一切声音。
时润声顾不上奇怪,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去,让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淌进那些稻草。
小缄默者把自己的领域塞进稻草人,他想把自己插得漂漂亮亮,插到一个最显眼、能晒到太阳,不怕雨水浇也不怕雪埋的位置,他已经挑好那个位置了。
小稻草人铆足了最后一点力气,想要蹦过去,然后被一颗故意捣乱的小石子绊得摔了一跤。
小稻草人歪歪斜斜躺在地上。
它没力气了。
天还是很蓝,秋天的天空总是显得很高,流云悠闲,日光明亮得刺眼。
小石子骨碌碌滚跑了,又得意又欠打,蹦起来假装要砸大狼狗。
大狼狗没受过这种委屈,被比划了好几下,急得耳朵都耷拉了,大声汪汪叫着找小主人帮忙撑腰。
小稻草人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把一根稻草扔过去。
小石子才不管,仗着自己又小又灵活,蹦蹦跳跳,还要去开门偷糖吃。
“不……”小稻草人急坏了,吃力地阻止它,“那是,朋友……”
时润声已经很久都没再敢提过朋友这个词。
他对大狼狗不说,对自己也不说,他每天晚上假装自己是小稻草人,看着星星,都在想朋友现在过得怎么样。
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一定要在那个据说特别热闹、特别幸福的地方,过最好的日子,想玩银线随时都能玩。
一定要把伤养好,不能再随随便便就咬西红柿汁了,那样很吓人。
一定要记得带走他的小木头人。
几乎是在说出“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风起,刮走了那颗小石头。
小稻草人怔怔地被风摸着头。
小缄默者忽然被强烈的、从未习得的、剧烈的委屈笼罩——他像是刚想起那个把他送回家的麻袋,那个最漂亮的银色麻袋,他闭上眼睛,仿佛漫天都是泛着莹润光泽的银线。
从醒来看到那片金色的麦浪起,时润声就没再流出过眼泪,连生啃洋葱也没用了。
小缄默者把自己打理得很好,把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既充实又忙碌,一刻都不闲着。
他严格地执行了他的每个计划,做到了约定的每一件事,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这是他最幸福、最安宁的一段时光,除了有一点想念他的朋友……小缄默者第一次说了谎。
可能不是“一点”,是除了“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在森林里,给他留下了回家的麻袋。
小稻草人的稻草忽然变得湿漉漉的。
时润声躺在地上,因为四周寂静无声,他第一次学会了嚎啕大哭,就像屁股被打得最开花的那个孩子,他快要把嗓子喊破了。
从小到大,时润声从没这么哭过——小花猫队长很早就有当小队长的意识,要沉稳持重、要早早担起责任,不能这么躺在地上蹬着腿使劲哭了。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足足九岁,是反派大狼狗小队的一员,是叫坏人闻风丧胆的小银斗篷,不再是个能随便哭鼻子的小孩子了。
足足九岁的、反派大狼狗小队的重要一员,现在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停都停不住地涌出来。
他以为不论多强烈的思念,都可以一直保持安静,可以不打扰到任何人。
他以为思念可以无声。
大狼狗竖起耳朵,火速冲过来,拱进小主人的怀里,不停地舔他掉下来的眼泪。
时润声停不下来,小稻草人太难过、太孤单、太委屈了,他从没想过这些情绪原来是这个感受,他抱着他的大狼狗扯着嗓子大哭,把整张脸都哭成小花猫也顾不上擦,他不停找他手腕上的银线,找那个把他送回家的银色麻袋。
小缄默者第一次不再想那么懂事了,他头一次控制不住地想去探望他的朋友,而不是在这里安静地等,等春天被第一场春雨带过来。
明明他一直都最擅长等待。
时润声一直最擅长等待,等爸爸妈妈回家,等爸爸妈妈再回不来家,等自己被带走,等自己被抛弃,等朋友离开……这次他忽然等不了了。
他要去探望他的朋友,哪怕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稻草人,他也要送去一根小稻草,去探望他的朋友。
他可以把稻草送给风,让风带着慢慢走,走遍天涯海角,总能看到他的朋友。
他就趴在房顶上,远远地看一眼就跑回来。
他想念他的朋友,他想做一根非常任性的小稻草,不由分说、不讲道理地去找他的朋友告状,有一颗小石头欺负他和大狼狗。
他想被银线抛起来玩,想坐着银线荡秋千,想被银线一个劲儿地戳痒痒肉,笑到喘不上气。
他想追上他的朋友,想跟着他的朋友回那个听说最热闹、最幸福的地方。
他想在那儿自私地找个小地板缝,把自己嵌进去,当一根谁都扫不出来的小稻草,永远守护那个小地板缝。
小稻草人哭得满稻草都是眼泪,他抱着大狼狗从白天哭到了天黑,一直哭到把这些年没流过的眼泪都一口气全淌干净,把嗓子都哭得哑透了。
太阳下去,月亮上来,弯弯挂在树梢。
夜空变得宁静广袤,星星亮晶晶地挂在天幕上,像是银白色的碎钻。
哭累了的小稻草人慢慢喘着气,他一点一点爬起来,重新把自己湿漉漉的稻草全都整理好,想要把自己插在那个早就看好的位置,等着被明天的太阳重新晒干。
清脆的“叮铃铃”声从不远处的田埂上响起来。
小稻草人愣了下。
这里没有声音,他很久没听过声音了,更没听过这种奇特的“叮铃铃”。
接着,一道唱着歌的身影披星戴月,从田埂上出现,踩着造型奇异的两轮车一路慢悠悠晃过来。
那是他听过最活泼、最好听的歌,他们这儿没有这种歌,听起来又欢快又响亮。
来的少年也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少年,穿着一件尺码稍大的深灰色灯芯绒夹克,里面的衬衣雪白,背着大挎包,有一头金色的漂亮卷发。
漂亮的小少年拨着那个“叮铃铃”骑过来,跳下两轮车,彬彬有礼地朝小稻草人行礼:“你好,我是来送梦的信使。”
少年信使扶着自行车,走过来时带着清新好闻的槐花香,弯弯笑着的眼睛也是灿烂的金色。
“我的名字叫路见不平轮到我拐弟弟回家,这是你的南柯一梦。”
少年信使的名字非常长,飞快地叽里咕噜一口气说了一串,还没等小稻草人听清楚,就啪地打了个响指,变出一朵玫瑰花:“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稻草人。”
小稻草人几乎被这一幕惊呆了,怔了半晌,才迟疑着小声开口:“我,我还没晒干……”
“啊,不要紧。”名叫“路见不平轮到我拐弟弟回家”的少年信使向四周看了一圈,扛起小稻草人,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一堆明亮的火。
“我有点怕火,你别介意,不过你这个火和我怕的不一样……这个很亮,很暖和,你们这儿可真冷。”
少年信使相当谨慎地找好距离,把小稻草人插在离火近一点的地方,摘下小软毡帽,帮他把干燥温暖的空气扇过去:“这样好一点吗?”
小稻草人已经错愕得完全不会说话了。
“我是来送梦的,这是我们大槐树的新业务,叫‘南柯一梦’,专给乖小孩送梦的。”少年信使说,“因为你许愿,我就来了。”
时润声怔怔地小声问:“是……是梦吗?”
“当然啦。”
少年信使背着手,笑眼弯弯地问他,“你喜欢这个梦吗?”
小稻草人非常喜欢这个梦,喜欢得不得了,他在这场梦里实现了自己一百个心愿中的九十九个。
唯一没实现的那个心愿,让他嚎啕大哭了整整一天。
“别哭啦,别哭了,等你在这里要做的事都做完,就跟我们回家吧。”
少年信使抱住小稻草人,帮他把眼泪擦干:“回家再哭,就有人哄你了。”
“你现在得去炒合菜——就是你说的,用又鲜又嫩的小菠菜、白白胖胖的豆芽菜和就比我差一点点的韭黄,加鸡蛋炒出来的那个,卷春饼无敌好吃的菜。”
少年信使把玫瑰插在小稻草人的心口:“春饼刚刚蒸好,白萝卜炖排骨简直香迷糊,我骑了一路自行车,饿得不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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